他只是……想看看皇帝的做法。
这事不是陈胤兆能够置喙的,他只负责传话。
得了结果,便拱了拱手,转身往漕运衙门去了。
海瑞收回了目光,又取出一袋皂角,准备擦洗鞋子。
正在这时,顾承光三步并做一步,从外走了进来。
他通禀道:“巡抚,应天府来了位大员,似乎是南京都察院都御史!”
海瑞手上动作一停。
他是佥都御史,这来了个都御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轻轻放下鞋子,缓缓起身。
将浣洗沾湿的双手,胡乱在下摆上擦了擦。
看向顾承光,点头道:“带路吧。”
无论为什么来的,总归也得会一会。
徐阶投案后的时日里,他已经挡了太多神仙大佛了。
也得亏临行前,皇帝特意嘱咐了顾承光跟焦泽,两个带兵的人,万事服从他的命令。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硬顶了大半个月,对徐阶既不杀,也不放。
顾承光在前引路,将海瑞带到了府衙公堂。
海瑞刚一走进公堂,就看到府衙主位之上,堂而皇之地坐着一位绯袍老者。
他正要说话。
只见公案后那位老者,冷冷开口道:“本官是南直隶右都御史,徐栻。”
“伱便是海瑞?”
南直隶的都察院,是没有左都御史的,只有右都御史。
这意味着,这位徐栻就是南直隶都察院的主官,正二品大员。
一位二品的都御史,对上四品的佥都御史。
对方自报家门,海瑞也不能失了礼数,他拱手回礼,正要应声。
徐栻冷不丁开口道:“见了上官,就是这样行礼的吗?”
居高临下的呵斥,打断了海瑞的动作。
海瑞身子一顿。
既然是这么明显的找麻烦,他干脆连拱手也免了。
他挺直身板,直视徐栻,肃然开口道:“本官职不过四品,但却有钦差巡抚之职,代天巡狩,你要本官行何礼!?”
“倒是你,明知本官代表圣上,代表两宫。”
“还敢堂而皇之盘踞在公堂之上,对钦差居高临下,你是在藐视钦差,还是在藐视两宫,藐视圣上!”
“仗着二品官身,就敢对着巡抚符节指指点点,大言不惭要受大礼,你受得起吗!”
“是你二品官身大,还是钦差皇命大,是你都察院大,还是大明律法大!”
“徐栻,但凡你眼中还有圣上,还有大明律法,就起身与本官说话!”
徐栻豁然起身,勃然大怒。
咬牙切齿道:“本官巡抚江西、巡抚浙江的时候,你还在吃奶!”
“本官不与你一个小小的举人争执。”
“给事中张焕呢,交给我,我要带走!”
去年,或者说海瑞刚来南直隶的时候,逮了一波人,包括魏国公世子,徐阶的家奴,也包括给事中张焕。
有的被海瑞杀了,有的被放了,而张焕,还被海瑞关在大牢中。
海瑞拂袖,不悦道:“徐都御史,是要插手钦案吗?”
徐栻突然冷笑一声:“钦案?圣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海瑞,你回海南养鱼的日子不远了。”
距离徐阶投案,已经过去近一月了。
但京城那边还没动静。
至少说明直到元旦时,中枢都还没下定决心。
这征兆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有所猜测。
正因为如此,徐栻今日才敢主动涉身,前来讨要张焕。
这是邀名,也是政治投机。
他深深看了一眼海瑞,意味深长道:“一个言官,海御史也处置不了,何必拖着?”
“海御史,大局为重,将张焕交给本官,本官立刻就走。”
海瑞没有答话。
徐栻自然是做了准备才来的,也摸清了海瑞、陈栋这些人的行事脉络。
显然,大员是没有资格直接处置的。
言官虽然只有七品,但地位非凡,“六科都给事升转,内则四品京堂,外则三品参政,盖外转以正七得从三。”。
意思就是说,言官虽只是七品官,但只要转任,若是在外,就是三品大员,在京则是四品堂官。
非平常官吏能比的。
同时也意味着,海瑞是没有这个资格处置言官的。
当初皇帝要杀胡、贾二人,都得按着内阁、六部全部点头,才能做成,一个海瑞,更不能擅杀言官。
既然海瑞眼见就要被踢走,又处理不了张焕,更没有强留的必要了。
徐栻对此事,可谓十拿九稳。
但海瑞却奇怪地看了徐栻一眼:“徐都御史,本官有一事不明。”
他沉吟些许,忍不住问道:“为何你们都以为自己是大局?”
徐栻冷笑。
虽然徐阶这一手,恶心了所有人。
但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绝对有效。
皇帝不妥协,难道真的敢办所有涉了徐阶案的大员吗?
哪怕只办一半,都足以两京震荡了。
扩大化不是只有徐阶会的,两京官吏有几个干净的?
徐阶这一手,没什么难度,大家都能学,届时扩大到何种地步,恐怕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除非放过大部分,只杀鸡儆猴。
但若是放过大部分,那还有什么办的意义?儆不了人不说,只能让人看出软弱无力。
徐栻忍不住居高临下怜悯道:“海瑞,你从来没做过大局,你不懂。”
孤臣,是永远也体会不到大局的滋味。
徐栻为此浪费口舌多解释。
说罢,他便再度坐下,静静等着海瑞的答复。
海瑞却根本没有考虑多久,严肃而生硬道:“案子还没办完,张焕窥伺钦差机要,不能放。”
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去。
徐栻一拍桌案,叫停了海瑞。
他指着海瑞的背影,怒骂道:“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给脸不要脸!”
“整天摆出一副比圣人还圣人的面孔,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