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么?”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阁老弹劾顾总督什么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
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