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少了两名侍读官。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以及先帝的谥号,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
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也没放心上。
相互见礼之后,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拽住高仪的手,就往里走。
“来,给先生赐座。”说着,他又扭头看向高仪,“先生,今日讲哪一篇?”
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
很是自然答道:“殿下,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
朱翊钧点了点头,扶他坐下,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
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
这六七日见,就已经学完了商书,已经是到了周书。
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对于他而言,背诵起来着实不算吃力,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
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心中也是颇为自得。
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呢?
眼下皇太子跟着讲读官诵念经典,停断句读,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
进讲释意,也了然于怀,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着不同的体悟,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
一个聪明的弟子,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
高仪看着御案上或诵读,或冥思,或恍然的朱翊钧,不自觉捋着胡须,露出笑意。
这样的学堂,简直是享受。
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他才发现已经午时,日讲已毕了。
高仪赶紧起身,上前两步:“殿下,今天的日讲,就到这里吧。”
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
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
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先生留步。”
“今天日讲,我颇有些心得,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也好为我指正。”
高仪愣了下。
参食用膳,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
先帝在时,也只有高拱享受过。
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一时有些失措。
他连忙拱手,正想拒绝,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人畜无害的眼神。
高仪拒绝的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殿下有研学之心,臣安敢不从命?”
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着手,带到了用膳的厢房。
“先生,我正值孝期,所用稍显寡淡,先生不要介意才是。”朱翊钧歉声道。
高仪不以为意,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
能够参食用膳,哪怕是啃谷草,他都能乐在其中。
“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君上天恩浩荡,臣惭愧。”
话虽如此,他也只当是客气话,宫廷奢靡无度,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
但直到看着御膳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愕然。
皇太子所用午膳,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
高仪进士出身,自然是看过《南京光禄寺志》的,当年简朴如太祖,午膳也有24道。
哪怕拿近的说,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
如今这位皇太子,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被内臣所欺!?
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温声解释道:“先生不必多虑,削减御膳,是我的意思。”
说句实在话,这么多菜,他本就吃不完,何必浪费。
身居高位多年,对这点口腹之欲,早就没了执念,机关食堂六菜一汤,就满足了。
他继续说道:“皇考尸骨未寒,仅是素食,又岂能表心中哀思?”
“再者,几位先生曾说,而今天下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常有食不果腹之人。”
“本宫作为君父,岂能独让子民受苦,自己奢靡无度?”
“如此,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
“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高仪听着朱翊钧带着腼腆,娓娓道来,只觉胸闷堵塞。
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
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他眼睁睁看着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侥天之幸了。
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却奢靡无度,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
高仪忙低下头,掩饰情绪:“百姓困苦,是内阁有罪,是臣有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说一声朕,也无伤大雅。
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张宏的干儿子,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来回使了个眼色。
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站得远远。
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真心实意,言辞恳切地开口道:“先生。”
“国家二十九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横征暴敛,糜烂骨肉于边防;田盐茶酒,竭尽脑髓于鞭扑。”
“汹汹止见似仇雠,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他顿了顿,叹息道:“先生……是孤有罪,是我朱明皇室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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