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戚继光对着文臣毫无负担地下跪趋拜,其实内里始终是一个骄傲的人,只不是在乎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而骄傲的人被夸赞最自得的事情时,才是最触动的。
话又说回来,能看重军纪的皇帝,必然是个好皇帝啊!
他看着皇帝的身影,认真道:“先帝开恩,特授臣总理四镇练兵事务,整顿军纪,不过臣分内之事。”
朱翊钧这次难得没有腹诽穆宗,反而有所感慨地跟着点了点头:“皇考待你,确实不薄。”
“父恩还子,这次对朵颜卫用兵,卿可要竭力而为。”
穆宗虽然平庸了一点,但是对心腹都挺不错,主打一个信任。
对高拱如此,对谭纶如此,对戚继光也是爱屋及乌。
不信换跟世宗说,要将三千旧部从浙江调到京城以外二百里的地方,看他如何反应。
戚继光闻言,连忙表态:“两朝厚望,臣不敢辜负。”
“此次对朵颜卫用兵,臣可立军令状!必斩董狐狸首级,敬呈陛下!”
朱翊钧闻言站定,攥握着戚继光的手摇了摇:“都说卿是信人,朕有卿这句话就够了。”
戚继光动容,就要下拜。
朱翊钧将其扶住:“不要虚礼耽搁了正事。”
说完这句话,朱翊钧终于放开了戚继光的手,迈步走向偏殿。
戚继光连忙紧随其后。
……
两人一路来到皇极殿侧殿。
殿内,几口大箱子摆在正中央,箱子没有合上,露出了**裸的白银,熠熠生辉。
朱翊钧走到箱子旁,屈指敲了敲箱沿,闷响几声。
他看向戚继光:“这里有白银二十万两,稍后朕遣人送到你住处。”
“这笔钱你盯着发,要发到将士手里。”
“这中途谁敢向你伸手,你直接当场就一刀砍了,谁若是找麻烦,你且直说是朕的口谕。”
戚继光愕然。
不知道皇帝是在说场面话,还是真让自己这么干。
朱翊钧认真道:“别以为朕开玩笑,卿要是守不住这笔赏银,下对不起将士,上对不起朕。”
戚继光抿了抿嘴,猛然下拜:“臣遵旨。”
一瞬间,戚继光甚至有一股冲动,将他所知道对饷银伸过手的官吏,和盘托出,顺势好好整顿一番。
踌躇好半晌后,戚继光还是默默叹了一口气,没敢意气用事。
戚继光是个很会打仗的武将,也是个很有名望的帅臣,
更是个会做人的官僚。
连皇帝都无可奈何的事,戚继光也就冲动片刻,瞬间便消弭无形——还是做好本职之事罢。
朱翊钧随手将一锭银两扔回木箱中,拍了拍手。
“对朵颜卫用兵,其中有些内阁与兵部庙算的关隘,朕还要叮嘱戚卿一二。”
戚继光正色恭听。
“其一,这一战,兴兵只为止戈,只为用朵颜卫杀鸡儆猴,只为压制鞑靼一时,一切都只为接下来腾出手,安心扫荡沿海倭寇而准备。”
“所以,万万不要贪功冒进,将火烧到土蛮汗身上。”
还有两年,历史上土蛮汗就会召开六万人的忽里台大会,企图捏合蒙古。
待其加封“札萨克图汗”的汗号时,数万铁骑南下之事便必然会发生。
在这个窗口期里,土蛮汗不会想轻启战端,他要纵横捭阖,要周旋于长生天与那位活佛之间,要与俺答汗明争暗斗,无瑕顾及大明朝。
正因为抓住这个关键,王崇古才准备趁机清扫了朵颜卫。????保持克制,需要双方的默契,所以朱翊钧必须一再嘱咐戚继光,不要生事。
戚继光闻言,疑窦丛生。
他错愕道:“朝廷要对朵颜卫用兵,难道不是要清除土蛮汗的耳目,为扫平北患做准备?”
朵颜卫虽然侵扰繁多,但对蓟辽构不成大的威胁。
更多的还是作为蒙古左右翼耳目存在。
如果只是单单对其动手,那就显得没那么必要了。
他一度以为,这是朝廷准备对鞑靼大举用兵的预兆——不说立刻,至少是有这个心思才对吧。
甚至他奏疏都写好——戚继光向来是爱呈策的,隆庆前四年里,先后呈了《请兵破虏四事疏》、《请兵辩论》、《定庙谟以图安攘疏》、《练兵条议疏》、《上军政事宜》等奏疏。
结果皇帝现在竟然说,中枢是兴兵只为止戈。
这大大出乎戚继光意料。
朱翊钧看着戚继光,面色肃然摇了摇头:“确是清除土蛮汗耳目,不过并非准备此时扫平北患,而是为了让彼辈消停几年,不来牵扯我朝,好让我等留出精力着手倭患。”
“朕知道戚卿报国之心,不过,海运疏通之前,朝廷是不会对北方用兵的……”
土蛮汗蠢蠢欲动,为大战做准备,朱翊钧又何尝不是。
北方现在为什么不能打?
因为要对北方用兵,必然是旷日持久的大战!
对于旷日持久的大战而言,关隘不在于有没有钱,而是因为太烧粮了!
如今两淮两浙的粮食运送到蓟镇损耗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往往十成要耗去四成!
其中山道抛洒、遇雨霉变、沿途贪腐……数不胜数的原因。
至于屯田或是就近的省,则根本没有那个体量迅速补足一场大战的战时消耗。
只能等海运!
通了海运之后,大船能从浙江、南直隶直入蓟州。
届时,粮食补给、日用物资,才能轻而易举送到蓟州。
如此才能支撑旷日持久的作战。
在这之前,朱翊钧碰都不想碰那位蒙古大汗。
而为了保证海运的正常运行,必然要先着手处理倭寇——各港口有驻军防备是一回事,尽可能扫清倭寇又是另一回事。
这便是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
戚继光听皇帝解释完,沉默了片刻。
而后才缓缓道:“陛下,届时平倭,可有臣用武之地?”
对鞑靼,戚继光只有国仇。
但是对倭寇,则更多一份私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