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到了八月的缘故,这一日过得格外地慢。
巡抚衙门外,巡抚梁梦龙率着一众官吏正在等候皇帝的圣旨德谕。
三司衙门挨得不远,也匆匆赶来。
梁梦龙不动声色向左右问道:“武冈王那边,去请了吗?”
湖广宗室这一圈下来,泰半都是戴罪之身。
要收拾局面,少不得楚藩配合。
更何况还有一出玷染宗脉的事,楚藩总得来个人接旨,领悟皇帝的意志才是。
左右连忙赔笑道:“说是焚香沐浴更衣完,在半道了,马上就到!”
梁梦龙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更衣就罢了,还焚香沐浴,又不是祭祀,弄给谁看?
这些宗室,难怪被整治得毫无还手之力。
也不怕耽误了接旨。
梁梦龙想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
他又好奇地往衙门内看了一眼,冯时雨还在里面磨蹭什么。
……
外间吵吵嚷嚷,而巡抚大堂内,却是十分安静。
梁梦龙方才还念叨的冯时雨一言不发,与栗在庭无声对峙。
自从栗在庭问出那句“是否对陛下心怀怨怼”之后,气氛就这般陷入了凝滞。
栗在庭也不逼问,只是静静看着冯时雨,等着他的答案。
冯时雨则是别过脸看向一旁,恍若不觉。
过了好半晌。
直到外间的动静越发喧嚷。
冯时雨终于开口。
他仍旧没有直视栗在庭,只是别过视线:“彼时我上奏陛下,乞宥罪言,曰……”
“贪酷官员不过贬削提问,至于言官抗章上无非为国计,一触圣怒,即加诛杀摈逐,是狂戆之罪,反浮于贪酷之夫。乞恕胡涍等人之罪”
冯时雨这话,是在回答栗在庭先前的问题——他冯化之,是不是在怨愤皇帝。
此事牵扯到去年火烧慈庆宫,诛杀胡涍,流放沈一贯等一系列事。
当时上奏为胡涍求情的言官不在少数,冯时雨也在其中。
贪腐也不过削贬官职罢了,反而顶撞皇帝就要诛杀流放,到底孰轻孰重?
况且还是风闻奏事的言官,本心大多还是为了国家计,究竟凭什么呢?
只听冯时雨继续说道:“奏疏送上去后,陛下朱批八字曰,为国家计,非杀不可。”
“奏疏下内阁后,吕阁老亲自见了我,宽慰我说,相忍为国。”
“后来的事应凤也知道,胡涍被杀,我随即也被贬来了湖广。”
栗在庭默默听着并不插话,此事去年闹腾了这么久,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别人为胡涍求情也就罢了。
但冯时雨作为苏州府人,自然而然就被皇帝视为南直隶乡党。
事后还没有向申时行这个保皇派乡党靠拢,主动表示愿意支持皇帝跟内阁的工作。
政治上不表态,自然被视为反对,贬下地方才是合情合理。
栗在庭神色复杂,看向冯时雨:“所以,你便对陛下心怀怨愤?”
既然此前的岷王都能察觉到湖广之事,是有人在推波助澜,身在局中的几位钦差自然也不会毫无所觉。
事实上,在荆藩那位三子莫名其妙滑跪之后,朱希忠便立马知会了海瑞栗在庭二人。
很多事情,只要有心查,总有蛛丝马迹。
冯时雨听到栗在庭这话,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忍不住笑了笑:“我的器量还没有小到擢升外放就要怨天尤人的地步。”
他看向栗在庭,正色道:“不错,楚王几个遗腹子未必亲生之事,是我告诉张楚城的,也是我诱他前去核查。”
栗在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虽说此事来前就已然有了推测,但从冯时雨口中说话,意义自然大不相同。
冯时雨眼神带着回忆,接着说道:“到了湖广后,我别的事都不在意,只有些许疑惑。”
“陛下口口声声为国家计,内阁谆谆教诲相忍为国。我作为南直隶人,乡人故里吃了亏,总是忍不住想,陛下跟内阁的大局,有几分真几分假。”
“是故,我便将楚藩玷染天家血脉之事,私下告诉了张楚城。”
“想看看是跟胡涍一样,为国家计,非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