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了门路,拿出了多年的积蓄,硬生生把自己的户籍改成了本地的武装农。
这样他就有机会从公爵手中租赁农庄,自己经营,说不定就能娶新婆娘,若是继续下去,未必不是一个新乡绅。
那他今天到底为何偏要到这来呢?
耳边流民们的呼喊逐渐远去,身周那些火烧的噼啪声,夜风的呼啸声,都消失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赶着租来的瘦牛,偷偷带它去吃隔壁家的草料。
撒丽莎最近在灌木丛里挖出了一颗名贵的圆月草,卖了不少第纳尔。
小科尔顿还是爱哭闹,非得有人在一旁看着,否则哭到哑了都不停。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的呢?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是领主突然改征实物地租吗?是那天他太累忘了锁门却又刚好起雾吗?
是那天他追着脚印,带着哭哭啼啼的撒丽莎来到森林边,可巡林官与教士偏不让他们进去找吗?
低下头,科尔顿望向布尔维尔夫的脸,主教脸上挂满涕泪,仿佛哀求般地望着他。
就像当年,他跪在地上哀求那巡林官一样。
多像啊,科尔顿有些恍惚,他的小科尔顿,在面临那血肉磨盘时,会不会也是这般神色呢?
科尔顿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仿佛是无意识地一步一步,走向了倒在地上的布尔维尔夫。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他的呢喃声化作了嘶哑的怒吼,“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是你们,是你们!”
小刀狠狠刺入了布尔维尔夫的喉咙,鲜亮的血液喷泉一般地窜着花地涌出。
“把我的小科尔顿还给我!”
“把我的撒丽莎还给我!”
“把我的房子还给我!”
“把我的家还给我!”
“我扎死你!”
“我扎死你!”
每喊一声,科尔顿便会向下刺入一刀,血液四溅,玫瑰色的血染红了胸口的屮字架。
面孔扭曲着,科尔顿瞪圆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角太过用力已然撕裂,鲜血顺着鼻翼缓缓流下,宛如两道血泪。
不知是不是血液流入了瞳孔,科尔顿的眼白满是红色。
他的手臂不断地颤抖着,但握着刀柄的手指却死死地抓着不放,疯狂地不断地高举小刀向下刺着。
“你们这群狗教士!都该死!都该死!”
“小科尔顿,撒丽莎,我给你们报仇!给你们报仇啊!”
一刀一刀扎下去,布尔维尔夫很快便没了声息,但科尔顿还是一刀一刀地扎着,直到没了力气。
他茫然地向后坐倒,看着眼前的尸体,仰着头痛哭起来。
哭声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下边的流民先是小声啜泣,紧接着,整个营地便像是泄洪一般爆发出了嚎啕的哭声。
月光下,火焰的升腾中,在这处平原上,哭声洪流一般冲刷着所有人。
“哭,我们哭了多少回了?”
站在木台的前方,霍恩举起铁皮喇叭,向着下方的流民们吼叫着。
“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我们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咱们之前谁没好日子?就算家里穷一点,吃不上饱饭,至少有亲朋好友在身边,总有活路。”
霍恩的声音越来越大,声调越来越高,随后仿佛咆哮般质问道:“告诉我,现在他们人呢?”
停顿了足足一秒钟,霍恩又一次开口,可这次却平缓得有些凄凉:“他们人呢?”
是啊,他们人呢?流民们跟着有些恍惚,他们到底都去哪儿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去哪儿了呢?
“公爵想要做什么,你们已经知道了。”
“要我们忍饥受寒,我们忍了。”
“要我们当牛做马,我们做了。”
“可如今,我们难道还要像猪羊一样,把自己的崽子,送到他们的嘴边吗?”
“我们要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屠刀落到脖子上吗?”
“今夜我站在这里,是吾母弥赛拉让我把这些证物交给你们,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霍恩自嘲地笑了起来:“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一万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万头懦弱的猪羊!”
“五百年了,五百年来,我们都遭遇了什么?
无休无止地欺压,无休无止的不公,无休无止地屠杀!可我们做了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没有做啊!”
霍恩在木台上来回奔走,挥动着手中的拳头,而周围的十余个篝火旁,一个个受害者被推上来讲述自己的经历。
“我们把啤酒换成苦酒,我们把小麦面包换成黑面包,田地一天天在缩小,亲人一个个在倒下。
这是我们千河谷人的土地啊,可我们却在自己的家里流浪!”
霍恩站在木台的边缘,向他们伸出手,悲凉地怒吼道:
“信民们,我们什么都不剩了……什么都不剩了!
尊严没有了,未来没有了,自由没有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仅剩的,就只有肩膀上的那颗脑袋了!你们就甘心这么算了吗?忘掉一切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