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同样会为汉家,埋下一個极大的隐患。
——举兵谋反,是诸侯王发起的,诸侯国官员怂恿的,举国民众、兵卒参与的;
结果到头来,就死一个兵败的诸侯王本人?
那感情好:朝堂换一个诸侯,我们继续怂恿;再换一个,我们再怂恿。
日积月累,屡败屡战,早晚都有成事儿的那一天。
成了事,我辈皆是从龙功臣,人人争做开国侯!
哪怕不成,也不过是再死几个姓刘的嘛……
申屠嘉先前,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者应该说,申屠嘉只顾着尽快平定这场叛乱,尽可能降低这场叛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尽快让汉家的社会秩序,恢复到叛乱爆发之前的‘正常状态’之中。
之后,自然是继续贯彻自有汉以来便贯彻至今,并由先帝着重强调、更亲身示范过的国策大方向:无为而治,修养生息。
至于诸侯藩王的以后?
申屠嘉没想过。
不是没想到;
而是……
“臣,乞骸骨……”
冷不丁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猛然一皱眉;
循声望去,见申屠嘉已不知何时掏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于头顶,正朝自己跪拜。
几乎是三两息之内,天子启本已不剩多少的怒火,便又‘腾’的一下直冲天灵盖!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再度涌现出那摄人凛然!
“丞相,还是不能理解朕的意图吗?”
“难道丞相还要像前年,阻止朕推行《削藩策》时那般,不惜与朕为难?!”
只短短两句话,天子启的话语中已然带上了怒意,仅存的一点理智,也是源自于为储多年养出来的城府。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将那卷捧在头顶上的竹简缓缓收回胸前,却并未收入怀中。
就这么双手捧在胸前,满是感慨的深吸一口气,面上虽是咧嘴一笑,眼前却是瞬间便涌上一层薄雾。
“陛下,误会臣了。”
“臣并不是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说辞,才通过告老的方式,来向陛下表达不满。”
“而是臣,真的已经到了非告老不可的地步了……”
满是惆怅的话语声,将天子启熊熊燃烧着的怒火稍压了压,便见申屠嘉自然地抬手抹了把鼻子,旋即又是摇头一笑。
“其实,早在前年,公子刘荣劝臣:不要因《削藩策》一事,而与陛下做对的时候,臣就已经生出了告老的心思。”
“只是当时,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申屠嘉这个老匹夫,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后,以开国元勋的身份镇压朝野,稳定人心。”
“——臣自认做的不错;”
“没有辜负公子的期盼,也没有辜负先帝、陛下的恩德。”
“如今,不说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再无眷恋……”
如是说着,申屠嘉终是面带笑意,眼含热泪,颤巍巍从地上起身。
待天子启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样老迈的宦者令搀扶着,一步步爬上御阶,来到了天子启的身旁。
伸出手,将那卷竹简轻轻放到天子启面前的御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来;
待天子启也面带疑惑的从榻上起身,于申屠嘉面前对坐下身,申屠嘉才满是惆怅的张开嘴,指了指嘴里的牙齿。
“臣,已经只剩下四颗牙齿了……”
“——当年,以二十四岁的年纪,跟随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讨伐不臣;”
“三十五岁,为太祖高皇帝戴孝服丧,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国入继大统,将臣从淮阳郡守的位置召入长安,臣,就已经年满五十了……”
···
“被先帝任为内史,又以追封开国功臣的名义,赐下故安侯的爵位,为关内侯,邑五百户。”
“再官拜亚相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黄龙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罢免,又在同一天内,先为臣进爵至列候,而后便拜臣为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岁的年纪,由先帝拜为丞相的。”
“现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间甚至有人说:丞相申屠嘉,这是不舍得把爵位传给儿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儿子给熬死,好把爵位直接传给孙子,甚至直接传给重孙……”
说到此处,申屠嘉就好似说起了一个笑谈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启虽也是应声咧起嘴角,莞尔一笑,却也还是没能将红润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天子启如何听不出:申屠嘉,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只是平日里,君臣二人再怎么顶牛、再怎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也终归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驾崩后这几年——掰着指头算下来,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几何时,天子启朝思暮想,甚至做梦都在想:申屠嘉这老倔牛,怎么还不滚到地底下去见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启都还在想: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辞官这一套来吓唬人!
而此刻,发现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启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君臣二人吵归吵,闹归闹,经过这么多年共事,却也已经不知何时,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君臣情谊。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失声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