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别伤心,麟儿每日都好好背书的,没有偷懒!”名叫谢方麟的小男孩慌了,抓着老人的袖子磕磕绊绊背起诗三百,谢辛夷静静听了一会儿,道了声好。
“以后要好好读书。”
他揉了揉小乖重孙的头,让他去玩,而后平静地对家下吩咐:“替老夫沐浴更衣。”
谢辛夷洗沐一新,静处室中,窗门紧阖。如此过去一日,傍晚时屋中没有点灯,管家奇怪,大着胆子敲门入室。
借着最后一缕乌霞的光,管家看清屋梁上垂吊的影子,一下跌到槛上,失声大喊:
“来人,快来人!老祖宗……殁了!”
天边闷雷滚响。
·
谢澜安不喜欢雨天。好在这场雨,适合送葬。
原氏父子在门口伏低做小了一日,谢澜安估计着乌衣巷中其他家族该看在眼里的都看见了,京中该传出的议论也都传遍了,这才开口,让他们别在这碍她的眼。
原家父子如蒙大赫,前脚刚走,孔子巷的丧报就来了。
三房和谢策院子里都惊动起来,灯烛乱晃晃映着,万分意外地询问五叔公何病而逝。
谢澜安坐在未点灯的室宇,听着檐下雨声,敲指附和韵律。
不记得是哪一年,她曾飘到某个忘了地名的郡县,见到一伙躲避战火逃难的流民。
其中有一对爷孙,爷爷始终把骨瘦如柴的小孙女藏在身后。在这些难民连续几日刨不着草根充饥后,那个小女童,终于被四五个饿得眼冒凶光的汉子抢去,他们身后,是一口煮沸了脏污井水的大锅。
然后那个当爷爷的就疯了。
今日尊荣体面的士族老祖在金粉浮华的安逸中吃人,明日贫苦无依的百姓,在守不住的江土上被人吃。
眉宇英气的女郎在黑暗中目光锐利,很轻地呢喃:“这般世道怎么对。”
·
春雷殷殷,雨如酥。小长干里的一片民户街坊,斜雨倒灌小巷,洇湿地皮。
白颂这么晚冒雨来找楚清鸢,自然带来了一个大消息,拍开门后伞都来不及收,“清鸢,听说了吗,谢府放出招贤榜要招门客呢!”
不同于白颂的狡敏钻营,楚清鸢平日喜欢闭门研究学问,没有他消息灵通。听说此事,楚清鸢着实愣了片刻。
回神后,他追问招纳门客的是谢府名义,还是以谢澜安自己的名义。
“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就是那谢郎君——诶不,是谢娘子为自己择选门客,你道怪不怪?”白颂进了屋,将嘀嘀嗒嗒的雨伞戳在墙角,抖搂着袖子,“你去不去?”
楚清鸢俊眉轻沉。
如果谢澜安还是以前的谢澜安,他遇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一丝犹豫都不会有。
可自从春日宴之后,京中对谢澜安女扮男装的议论甚嚣尘上,她在此时公然纳士,时机选得古怪,就好像……在故意挑衅江南士林一样。
那个女郎可以凭着自己姓谢胡作非为,他却是一无所有走在悬空绳索上搏前程的人,不能踏错一步。
“不去。”
白颂遗憾地啊了声,“我还想去试试呢,虽然我比你老兄差了八条街不止,但去见识一番世家风采也好啊,那可是乌衣巷谢家啊。”
“我不会去,劝你也不要去。”楚清鸢踅身坐回案前,拾起自己未读完的半卷书。
烛灯下他侧颜清寒,薄唇如柳,宛如一个永远不会意气用事的人。
“那人身份尴尬,如不出意外,谢氏宗老很快会责问拘管她,她自己前途尚且未卜。你我这等寒门末流,寻个出身不易,警惕是非沾身,变成终身之辱。”
他镇静的语气听不出半分异样,白颂也没察觉青年扣着书帙的指节微微发紧,大喇喇地说:
“好啊,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你眼光一向长远。不过亏我来的路上还胡想,谢娘子这道招贤榜,会不会单是对你一个人抛出的青眼,毕竟那日,她只同你说了话……”
楚清鸢眸光蓦地一深。
白颂歪打正着,说中了他埋在心底不敢深想的那个猜测。
玄武湖边的那双清绝眼眸,他越想忘越忘不掉,此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脑海,那点点漆光,分明只注视他一人而已。
清俊自持的青年,心跳渐次失序。
楚清鸢读圣贤书,从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美梦,但他也从不怀疑自己的学识才具,否则眼高于顶的丹阳郡公,何以力邀他入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