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策却无心谈笑。
头顶烟花簇簇,声色靡丽,庭中美姬扇舞,目眩神迷。他忽然深吐一口气起身,“我去醒醒酒。管好你的嘴。”
邻席的折兰音留意到夫君离席,眉心微颦,对谢澜安低声说:“这扇翿舞乃王廷之舞,庾洛神用在今日,僭越了。话说回来,如今处处是这样礼崩乐坏,没有讲究,独你哥哥为人介直……”
“介直才好。”谢澜安挑了片鲜笋送进口中,“眼里容不得沙的人,才有望剔出沙子。”
说是如此说,她自己却对庭中的歌舞欣赏得有滋有味。
杯中有酒便饮,盘中有炙便食,有人前来向她贺酒,她也不忸怩地回敬一杯。整个人松闲浸肌骨,酒气染眉弓,好像真的只是带着张嘴来吃饭的。
提箸拈杯的仪态却极雅气。
次厅中,楚清鸢透过屏风的间隙,深黑的眼神描摹着、仰望着她刻在骨子里的那份睥睨傲物。
她仿佛有三分醉了,被琪花光影簇拥着,目光渡染上一层迷离。她在这玩乐场应对自如,仪态万方,潇洒是真潇洒,笑也笑,可楚清鸢总觉得,这名高贵的女子像晃在水心的月,没有七情六欲能入她的心,没有谁能真正留住她的目光。
可非得是这样的冷情若霜,才值得昏君点起烽火只为搏倾城一笑,才让飞蛾痴迷于扑向吞噬它的烈火,才对自视甚高的楚清鸢,形成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酒过三巡,嘉宾们已经可以随性活动,自由攀谈。
有人打赌昙花何时能开。
有人醉酒大赞舞姬绝色。
楚清鸢摸出袖中的文集起身。
“这便是绝色了?”庾洛神听见那些醉语,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皮子浅,抚掌拍了两拍。
“来人,给诸君再斟美酒。你们瞧瞧,他算不算绝色?”
话音落下几许,一道身影走上筵席之末,脚步迟慢,着白麻衣。
谢澜安随意望去,眼前却被一道暗影遮住了光。
跪坐在主子侧后方的玄白正贪酒喝,应激上前一步。楚清鸢已经得体地后退一步,矮腰向谢澜安呈上一卷文册。
谢澜安脸上无喜怒,不认识似的瞅他一眼。
“小子楚清鸢,曾在春日宴得娘子垂询,今献拙作,请娘子斧正,愿拜在娘子门庭为娘子驱遣。”
谢澜安眼底暗澜轻涌,险些笑了,这话耳熟。
折兰音诧异地停箸,看向这名郎君。
只见他容姿俊朗,举止不俗,不像无名之辈,然而说出的话却满是真诚。折兰音不由感慨,小姑的声望真是靡远不至啊。
谢澜安拨了拨食盘中给鱼去腥的姜片,没往他手中的东西上搭一眼,“可我已经不收门客了啊。”
楚清鸢一顿,眸底清邃,坚持道:“请娘子看过小人之作再决定。”
雅宴上才子自荐也是一桩风雅事,坐在附近的人看起热闹,厅子边上却起了阵骚动,有人脱口道:“好俊的身段!”
还有那浑浊醉音调笑:“什么样的骨血生得出这么个模样,瞧这双手,玉做的吧。”
文良玉听着有些似曾相识的话,皱眉看去,眼睛落到那斟酒人的身上,倏地失语。
那人低垂着眼,手捧一只莲花纹锡壶,墨发及腰,走得极慢,一桌桌为贵人们斟酒,腰背弯而不折。
胡吣的浑话钻进耳中,他只是沉默。
当他走到安城郡主的座前,楚清鸢还坚定地站在谢澜安身前。
先前谢澜安的视线被楚清鸢遮挡,没把席间的调笑放在心上,醇酒美伎声色犬马,早已是烂在南朝根子上的常态。
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浑身血液陡然凝固。
这道穿着雪白麻衣的身影……
即使只露半张侧脸,谢澜安也能通过刻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认出他的墨鬓削肩。
前世身死之际,恍惚得见为她收殓尸骨,吟歌送魂的白衣天人,在她生辰之夜,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谢澜安眼前。
游魂之身,身不由己,随风飘荡,无休无止,就像坠入无底深洞没有尽头……她多少次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便是靠着想象那位逍遥修美的天人,抚过她骨骸的体温,安慰自己并非天地弃子。
总该是个巧合。
谢澜安眸色漫淡,她还记得那白衣仙人伸出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粒朱砂痣,此人长相肖似,总不见得也有。
她站起身,正等待她回复的楚清鸢心跳加快。
对面的麻衣郎抬起手臂,欲为安城郡主倒酒,陈卿容的使婢伸手拦住,不容这来历不明之人靠近郡主。
他默了默,纤密垂睫下的余光,掠过前方正托腮瞧着他的庾洛神,转身,木然地向谢策一桌走去。
谢澜安快步经过楚清鸢身侧,按住了他的手。
突如其来,四下皆静。
谢澜安只发觉这人的手绵软得不像话,随即,她看清了他手背上的一粒朱砂。
她的指腹甚至无意识荡过了这颗红痣。
手下的肌肤颤栗轻抖,分不清是谁的皮肤更滑腻如脂。
男子抬起黝黑的眼珠。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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