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吹着徐绩的须发,他却不像是二十年前乘风而起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人了。
“做宰相,哪有那么容易。”
徐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陛下要斗争,世家大户也要斗争,这天下斗争的根本,不外乎是不在乎粮食的人去动在乎粮食的人的田地。”
“旧楚时候的肆无忌惮,让那群人已经不忌口了,他们把动了不伤民生的钱动了也就动了,后来瓜分的没有可瓜分的,于是开始盯着百姓们嘴里的饭......”
“陛下不止一次说过,旧楚之灭亡不是哪个了不起的英雄豪杰一人之力所造成,而是天下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为活而争,其力无穷。”
“旧楚的烂账到现在都没有算清楚,不是陛下不想算而是要一步一步走,大宁江山不稳固就把该动的刀都动了,那大宁江山可能连这二十年都没有。”
“陛下也不是不急,而是急也办不了,现在陛下腾出手来,他们就该急了......现在的局面不过是你进一步我退一步,我退无可退就跟你拼了。”
“叶无坷就是陛下进的这一步,还是一大步。”
徐绩看着窗外,声音有些飘忽。
“蜀西南这边的田产如果重分的顺利,我说的顺利是指死的人没有那么多,那接下来,大宁的百姓们获利会更巨。”
“蜀西南这一步走的不顺利,死的人太多,多到不只是陛下对面的人还有陛下眼前的人,包括无数穷苦百姓,那将来的步子也不好走,甚至走不出去。”
“我是宰相,陛下指了一个方向说就该往那边走,是,没错,陛下指的方向不可能有错,可怎么走?”
“是一大步一大步笔直的往前走,还是迂回着看似千回百转但更平稳的走?拿捏这个尺度的人不是陛下,是我。”
徐绩缓缓呼吸。
“叶无坷这头孤狼可以一个劲儿的往前冲,他不怕狼群,可蜀西南这边看起来掌握了大量财富的人是狼群吗?不是,时局到了今日,这群人就是陛下要动的一群羊。”
“真正难以收服的可不是什么大小锦川的蛮族,时代发展很快,快到蛮族还以为他们能如击败旧楚那样击败大宁的时候,大宁已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大小锦川的难打在于不能杀那么多人,如果单纯要这片地方,不要人了不行吗?以大宁现在的军力,荡平大小锦川这一千多里的地方,只需一位大将军。”
“难打的极致也不过是不要了,可不要了值得不是地方不要了,而是收服不了的人不要了,地方要,人换一批就是了。”
“真正难打的是财富,是贪欲,你看看西蜀道,上上下下数千官员,因为财富二字被拉进深潭里的十之七八。”
“陛下把西蜀道的遮羞布揭开给天下人看,就是让天下人知道以后的敌人在哪儿,天下人看清楚了,陛下才能有底气一直斗争下去。”
“可是啊......大宁越富有,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之后,斗争就不可能再是天下人的事了,西蜀道这边就算杀一个尸横遍野,连紧邻的东蜀道也只是看热闹。
“陛下将来一定会有一股力不从心的感觉,因为百姓们只要吃饱穿暖就变得事不关己,百姓们的包容之心,还大的超乎想象。”
“他们有多包容?做官的,你贪归贪,只要你真正为民办事,百姓们就觉得你是个好官......”
徐绩再次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平衡点就在这啊,不是杀一个叶无坷,不是杀别的谁,甚至不是杀了我徐绩。”
“吃饱穿暖有余钱的人和不动他们身上衣服嘴里粮食口袋里那些铜钱的世家大户没有直接矛盾,因为百姓们看不到三十年五十年后的事。”
“这个平衡点......还是在我啊。”
徐绩第三次深深的呼吸。
连他背后的主簿廖增都感觉到了明堂肩膀上沉重如山的压力。
“为何在我?”
徐绩道:“因为我可能是大宁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宰相。”
“世家大户一开始是不会向陛下彻底低下头的,陛下更不可能向他们低头,左右逢源的事,只有我能办。”
“将来朝廷改制为内阁,内阁就算会有首辅也远不及宰相的权力大,还有次辅,还有辅臣,只要人多就有分歧,有分歧就不可能上下周全。”
徐绩回头看向廖增:“你觉得我在蜀西南这,先是明面上支持陛下支持叶无坷,再反手给袁巍升和叶无坷挖坑是两面投机吗?”
廖增俯身回答:“明堂所为,实为天下人。”
徐绩又一次重重叹息。
“可将来百姓们会骂我的,世家大户也会骂我。”
徐绩道:“做叶无坷容易,做徐绩难。”
廖增跟着叹息:“是啊,做叶无坷容易,一味向前,就算将来死于一味向前,名声也是千古流传,不千古流传,最起码没人骂,明堂难,太难。”
徐绩回身走向书桌那边:“我刚才说过了,蜀西南这边的所为世家,已是百姓们眼中的人上人不算什么,他指了指桌子上那一摞书信。”
“这些人给我的信,我只要全都回一句可以,那我徐绩在半年之内获取到的财富,就可能顶的上大宁国库一年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