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咣当.呲.
火车进站了,黄国兴身上和脑门上缠着染血的绷带,胳膊打着简易的吊板,靠在窗边,双目无神地看着站台上蜂拥的人群,大人,小孩,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现在一个个都争着抢着要上火车。
一队士兵无视这些旅客的哭嚎,将他们全部推开,挤上了火车。
这是第几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了,黄国兴不记得了。
反正每到一站,都是这个样子,R军在金山卫登陆,松江岌岌可危,几十万的守军眼见着就要被R军包了饺子,撤退的部队是一茬接一茬。
他这节车厢是伤兵专列,满满当当都是伤员,空气中还带着一股药水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那一天的战斗,航空队彻底名存实亡,出击14架飞机,能全须全尾飞回去的只剩6架,野战机场也撤销了,剩余人员跟飞机全部编入空军南京守备大队。
他到底是被陆军兄弟救下来了,而又因为他是空军所属,有优待,所以被特别转送到了苏州,坐上了这辆开往南京的伤兵火车。
临行前,那支川军的部队长官还感谢了自己。
感谢他驾驶飞机给他的弟兄们支援,虽然实际的效果并没有多少,但是让他的弟兄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友军的支持,看到了值得。
黄国兴很诧异,之前都是空中,虽然也是在与R军作战,但并不是那么直观。
而那天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战场上的血腥与残忍,子弹在他耳边飞速的穿过,打中人身体的瞬间就能带出一团血雾,炮弹炸起的冲击波,让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大浪中的小船一样,随时都会倾覆。
他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凶险,这些陆军兄弟还要舍生忘死地来救他。
他们并不认识。
几十条命换他一条,这个买卖值当吗?
战场上,士兵们用生命抵抗着R军前进的步伐,弟兄们不怕死吗?
他向那位长官问出了心中疑惑。
那位长官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怕,怎么不怕,啷个瓜娃子不怕死噢,但怕又有什么用呢.”
“国家如此,民族如此,我身后的这些士兵,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家乡,但他们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你是他们的战友,是来支援他们的空军兄弟。”
“你我生在这个时代,牺牲是我们一定要付出的代价,我们不付,我们的儿子就要付,弄不好孙子也要付,我们这一辈人,一身土,两脚泥,还是.我们付吧。”
“你们空军都是高等级人才,有知识有文化,比我们这些泥腿子强多了,伱们才是民族的希望,走吧,撤回去吧,这个国家以后还得靠你们撑起天空呢”
希望嘛~
黄国兴默默无语,他就这样被送离了前线,离开了那个掩护几十万兄弟部队撤退的阻击阵地。
只有他一个人。
火车到达了南京,黄国兴被转运到了中央医院。
他受的伤其实挺严重的,手臂、胸骨骨折,脑袋还被爆炸的弹片擦出了一道口子,前线的医疗条件很差,只是给他做了紧急的处理,堪堪做到不让伤情恶化,必须到大医院处理一下。
当晚,中央医院留守的医生为了他进行了紧急手术,手臂被固定住,脑袋上重新缝了十几针。
第二天,他在医院看到了他的熟人,曾经在航校的带班教官李开阳。
“我现在是航空司令部的后勤参谋.没跟老张一样上战场,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李开阳给黄国兴削着苹果。
“呵,有什么看不起的,哪里不是一样,看看南京现在,早上我就听到空袭警报了。”
个人有个人的选择,黄国兴从来不介意这个,他最初不也是想要调往后方嘛。
只是谈到张教官,他心中隐隐作痛。
那个在航校最后一课,告诉他们飞行员一定要珍惜自己生命,万不可与敌同归于尽,最后却说一套,做一套,为了救他,与敌机相撞的张教官。
从始至终,两人之间的交谈总共也没到20句。
……
“对了,我之前见到婉瑜了。”
听到婉瑜这两个字,黄国兴的目光充满了惊喜。
“她,她怎么样了?”
前线战场失利,各处都在转移撤退,10月份的时候,正常的信件就已经无法传递了,黄国兴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收到小鱼儿的半点消息了。
“还行,听她讲上个月就跟着学校一起撤到了南京,为了寻找你的信息,天天来航空司令部蹲守。要不是那天我正好去司令部公干碰到了她,还不知道她要一个人等多久。”
黄国兴仿佛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在纷乱的时局中,每天都来航空司令部打探他的消息,目光不由得变得心疼起来。
“手术器材、药品,抓紧打包,对伤病员进行分类,联系他们的所属部门,告诉他们医院奉命转移,管不了这么多伤员了。”
走廊里又是一阵嘈杂,听这情况,医院正在准备撤退。
像医院这种战争保障部门,连他们都要撤的话,说明上面已经认为保不住南京了。
“李教官,小鱼儿现在在哪?她跟着学校转移了吗?”
李开阳看了黄国兴一眼,叹了口气,回想起了那个面对自己百般劝说,无动于衷,只是咬着嘴唇倔强着摇头的姑娘。
他幽幽地对黄国兴说道:
“撤了,被我骗走的,她们学校的撤退序列比较靠前,上个月就安排撤退了。可这姑娘执拗的很,她为了等你,死活都不愿意走。整个学校又不能等她一个人,你要知道,现在一个撤退的位置多么金贵,后来没办法,我直接骗了她,说你要被直接转移到武汉,不到南京,这才让她跟上了学校的队伍。”
“婉瑜是个好女孩,别辜负呵呵,算了,这狗日的世道,我说这些干什么。”
李开阳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
黄国兴知道,李教官后半句说的是他们身为军人,在这个战乱的年代,真的身不由己,何谈不辜负。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李开阳看了看手表,然后又凑过来低声说道:“前线已经崩溃,老蒋下令全面退守南京,但内部消息是,南京已经被放弃了,要直接迁都武汉,月底之前,我们所有人员物资都要转移到武汉,我现在就负责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