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清平道观突然宣布闭观,给出理由是观主偶得一份天大的机缘,需要立刻闭关潜修。
生活在周围山镇村落的善信得知消息纷纷表示不满,于他们而言,失去了参悟道法的地方,生活便失去了主心骨。
为了安抚信徒,道观宣布观中的黄粱洞天将不再收取仙元,无偿免费对外开启,所有信徒可以进入自由链接进出。
这样的好事可不常见,原本不满的信徒们纷纷拍手称快,表示将虔诚为观主祈福祷告。
夜深人静的道观,紧闭的主殿大门被人轻轻推开。
陈乞生剪去了曾经的长发,留了一个在今日道门中依旧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寸长短发,身上披着一件黑色衣袍,胸膛缠绕的绷带上依旧还在浸出星星点点的血色。
侧脸上一道狭长丑陋疤痕尤为刺目,从眉尾割落嘴角,算是彻底破了相。
敞开的大殿内空无一人,可陈乞生却在跨进门后便停下来脚步,坐到那道齐膝高的门槛上。
发白的脸色透着虚弱,分明的眉宇凝着迷惑。
他抬着头,望着站在神台上的龙虎祖师。
刻意保持昏黄的灯光中,祖师像低眉敛目,似乎也正在看着他。
人看神,想要求一个安稳。
神看人,却常常降下惩罚。
陈乞生曾无数次叩拜在神像前的蒲团上,没奢求过白日飞升,也没求过长生不死。
因为师傅曾经说过,对祖师要敬,不要求。好好走自己的路,祖师自然会降下庇护。
陈乞生很听话,他在祖师面前始终心无杂念。修道这么多年,他跪在蒲团上的时候只求过一件事,求师傅长安、斗部长宁。
可今天,他不想跪了,也不会再跪了。
因为师傅玄斗没了,他记忆中熟悉的斗部也没了。
明明只有寥寥两个人,偌大的一座龙虎山却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陈乞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所以在上饶县再遇年幼时敬重的师兄阳宗的时候,陈乞生心中虽然有怒,但没想过要杀对方。
他只想问个清楚,问一问师傅走的时候痛不痛苦,有没有受到天师府的严刑拷打,他们有没有给师傅转世的机会,还是投入了‘酆都’永受煎熬。
可曾经教过自己如何锤炼体魄,如何祭发符篆,如何用拳脚去回应那些总是喜欢针对自己的同门的师兄,再看到自己之时,却是满眼的怨恨和仇视。
那双眼睛,陈乞生此刻依然记忆犹新。
阳宗为什么恨自己,陈乞生知道。
如果自己没有叛出龙虎山,没有杀过张清圣,没有返回广信府,那他现在依然是斗部的新主官,安然坐在白玉京的地仙席位上悠闲悟道。
不会像现在这样,捧着天师府提举署监院的烫手山芋,到山下来面对一群极度危险的邪魔。
哪怕这群邪魔是之中有自己这個曾经的小师弟,哪怕这群邪魔是这位小师弟的手足兄弟。
因为他阳宗早就不是斗部中人,也不再是那劳什子的老派修士。
陈乞生抬手摸着脸上的疤痕,眼眸越发幽暗无光。
这条疤是阳宗给他的回答,陈乞生无所谓,就当是还了当年的照顾。
可对方为什么要出口辱骂师傅?
当年他嫌弃斗部没有前途,想要转修新派,是自己那个不喜欢求人的师傅厚着脸皮托人给他换的部门。
明明那些把自己剃成骨头架子的人根本不是师傅的一合之敌,却是那样趾高气昂,堂而皇之的数落着老派道序的不是,轻蔑的俯视着面前躬身行礼的老道士。
陈乞生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他刚刚经常被其他部门的道童打架,他们都骂自己是小乞儿,矮猴子。
可那天,那截弯曲的腰身却落得跟他个头一般高。
那时候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今天同样还是鼻青脸肿的自己,却觉得处处都不对。
为什么要去弯腰,又怎么可能弯的那么低?
为什么都是恩情,别人怎么会一点不珍惜?
陈乞生还是想不明白。
心头满是疑惑,眼神却逐渐锋利,神台上泥塑的死物像是受了惊,悄然挪开了眼睛。
“怎么的,看了这么多年了,还没有看够?”
眼角的余光撞进一张嬉笑的侧脸,邹四九一屁股坐到了陈乞生的旁边。
“本来按理来说,阴阳序应该比你们道序还要相信这套东西。可我不知道咋回事儿,就是对敬神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邹四九双手擦过鬓角,油亮的背头一丝不苟。
“在阴阳序里面,这可就严重了。往小了说,是不敬仪轨。往大了说,是否定序列。所以阴阳序里那群龟儿子总是对邹爷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邹四九也不管陈乞生有没有在听,自顾自说道:“那时候我就在想啊,序列是基因的强大显化,仪轨也不过是基因的唤醒条件,跟神不神的有半毛钱关系?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灵,那神灵站在我的头顶,他老人家会不会脚滑?”
“年轻不懂事,管不住脑袋,也管不住嘴巴。所以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个不安分的刺头,就是那颗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
“一个没爹没娘没背景的野娃儿,靠着一手溜须拍马、见缝插针的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侥幸当上了从序者,哪会不招人嫌恶,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一句全靠运气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惨死街头,都算是轻的了。背地里过河拆桥,稀里糊涂被人捅了刀子,那才是我最害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