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说,六个月前,对方刚刚赴英国伦敦国王学院医院接受完二次手术,对外说的是谈论投资。
而有些事情。
即使是光头这样忠心绝对可靠的小弟,他也是从来不清楚的——他只是知道豪哥的身体不太好,却可并不觉得会差到快死了的地步。
在人前的时候,豪哥依然表现出来了和以前一般无二的强大,一般无二的睿智,一般无二的野心勃勃。
这样的一个强大、睿智且野心勃勃的人,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快要死掉的人呢?
这家伙是在胡说么?
这个年轻人怎么敢乱说的!
如果不是……那么……
光头在刹那间看向顾为经的眼神中,其实只有三成是想要灭口的凶恶。
而剩下的七分——则是惊疑,惊慌,和无法被掩饰的惊惧。
他下意识的将手向着鼓鼓囊囊的腰带间伸去。
光头其实根本就不敢在先生旁边动枪,他只是实在太意外了,意外到只剩下了本能的肌肉反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拿出枪来干什么。
可能是想要替豪哥灭口,处理好首尾。
也可能与豪哥无关。
他单纯只是在害怕。
光头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从街头混上来的黑社会打手,而黑社会打手,在面对巨大的恐惧袭来的时候,也只会握紧枪柄。
他们除了试图用暴力去对抗虚无的恐惧以外,别的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还没等光头的手触摸到枪柄。
他的耳边就传来平淡的训斥,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怒意。
“滚开!我有允许你在这里动枪么!我在这里和小顾先生说话,有你插一脚的份儿么?你算什么东西。”
光头一个哆嗦。
他的手立刻从腰带的枪套间挪开。
这位壮硕威猛,颈上绣着纹身,仿佛凶恶的棕熊一样的壮汉,此刻表现的就像是一只惊扰触怒到了水下巨鲸的小丑鱼,他居然真的便一言都不发,退到墙壁边缩着去了。
而陈生林从他进入画室的那一刻,目光便紧紧盯在身前的画板上,自始之终未曾有片刻的转头。
从光头摸枪到后退,豪哥都未曾抬起眼皮,去看过自己的手下一眼。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纵使当面被人说自己快要死了。
陈老板依然用他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天赋,牢牢占据着画室内的主动权。
甚至他的声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但是那一声含怒的“滚开”,似乎彰显出陈生林的心底,并不像他外表所流露出的那样的镇静如常。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顾为经印象里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从陈老板嘴中,说出一句“不那么文雅”的词汇。
慢慢的。
这个中年人似乎开始显露出更像黑道大亨而非慈善商人的那一面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或许是顾为经的画,或许是顾为经的话,或许两者都是。
“小顾先生……小顾先生。”
陈生林慢慢的开口。
中年人在画架前轻轻咀嚼着顾为经的名字,他依然像以前一样称呼顾为经为小顾先生。
言语中忽然之间,却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热情和温度。
“小顾先生,你不尊重我。”
他声音低沉。
“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对你慷慨又耐心,你却这么的不尊重我,用这样的一幅画来回报我的善意,这让我很——遗憾。”陈生林顿了顿,“为我遗憾,也为你感到遗憾。”
在听到“你不尊重我”这几个单词的时候,光头的脸色倏着一下就变了。
从恐惧变成了恐惧。
从对豪哥快要死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的恐惧。
变成了对豪哥本人的恐惧。
这世上有很多人撕心裂肺,撒泼打滚,大喊大叫,却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痛苦或者愤怒,也有些人,他们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平静的话语,就能将深刻的恐惧植入人心。
以光头对陈生林的了解。
“不尊重”这个评语,已经是这些年来,豪哥表达不满最严重的方式了。
在先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相当程度的愤怒。
而所有豪哥说这句话的对象——据光头所知,是所有的……下场都很糟糕。
他刚刚手去摸枪,被豪哥怒斥了。
可光头觉得,这句话一出口,自己要拔出枪来,给这两位年轻人的脑门顶上一人来一枪,都算是一个很痛快的死法了。
这间画室里的局势,他已经彻底搞不懂了……光头悄悄的把头低垂的更低了。
“我有很多能做却没有做的事情,这是我提供给您的尊重,小顾先生。我只是派人给了你堂姐顾林一个教训,就把人怎么送去的,怎么送回来了,我本来可以做的更过分的,打断你一只手怎么样,或者打断蔻蔻小姐的,又或者——”
“好了,您还要玩这个Cosplay教父的游戏,玩到什么时候呢?”
陈生林的话刚刚说到一半。
竟然就这么被人打断了。
“豪哥,别吓唬小孩子了,这么虚张声势没意思,真的。”
顾为经摇摇头。
他看向身边的蔻蔻,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你发现了没有?我们两个人是这间巨大宫殿里的囚徒,但比起他们这些‘主人’,我们竟然是这件屋里最为勇敢的那个。”
“你真的太棒了,蔻蔻。”
“你也是的,顾为经。”
蔻蔻也对顾为经笑。
“一起么?”顾为经用眼神询问到。
“过去吧,这是你的画,也是属于你的时刻。”
蔻蔻松开了手。
她轻轻的用手拍拍顾为经的背。
女孩看了一眼候立在房间角落里的光头,便也停住了脚步,把画架前的空间全部都留给陈生林和顾为经。
顾为经迈步向前。
他的脚步很轻。
一步又一步。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侧方,正在用宛如见了鬼一样的眼神瞪着他看的纹身光头,扫过脸色阴晴不定的陈老板。
顾为经并没有在自己的那幅画旁边就停步,而是继续往前走,直到墙上悬挂着的那幅《教父》的油画画像面前才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