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很佩服胜子的定力。
因为他不是一个好的冥想者。
他自己是个蛮能发呆的人。
他也能一个人拿着一本书,一坐就是一天。曹老都称赞过他的画中蕴有静气。
可他的“呆”,他的“静”都是有依托的静。
一种因心有所想,而忘却时间的全情投入。
如果让他花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甚至半天一天的时间,就光是坐在那里,把脑袋放空。
不动念,不思考。
仅仅只是抽离于物外的观察。
仿佛是观察花叶上的一只爬动的小虫一般,观察自己的心神。
那么顾为经真的做不到。
甚至。
他偷偷的觉得,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在隐居在山中,每天都在冥想打坐中度过,不曾让这个世界向好的方向改变。
那么心灵的澄静,又有什么意义呢?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一生应该怎样度过的自由。
顾为经佩服于那些人的淡泊与耐心,可顾为经自己不行。
与胜子的“出尘”相比。
他自己属于很是没有慧根的那类。
那位大金塔的年轻僧侣见到顾为经,便说他是一个“身上燃烧着火烟”的人,怜悯他可能一生都难以获得绝对的平静所带来的绝对安宁。
酒井胜子的心灵是承载着湖水流动的山岩。
而顾为经的心灵就是那些刷刷刷冲刷拍打山岩的水波,那些被风漫卷,被雨所填满的流云本身。
高度敏感的心灵特质。
让顾为经轻而易举的就被能带入到那些情感之中,时而被情绪的洪流高高抛起,时而被水波压入深潭。
他很像和尚们所说的——有执念、抓住东西就不放手,一个大棒打上去,头上鼓起了个大包,也死活抓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愿意放下的入世之人。
一者从外向内的觉察彻悟。
一者从内向外代入体会。
他和胜子有两种不同的创作思考方式。
除了容易进入到自己笔下世界的人物中走不出来以外。
出尘和入世。
对创作而言,这两者倒也没有明显的优劣之分。
因出尘而脱俗慧敏,因入世而多情多伤。
他和胜子之间的性格差异,更多的体现在两人创作时候的体悟作品的方式不同。
换成好莱坞的电影工业的专业术语——
大概就是“我看到疯狂,便以为自己也疯掉了”生活在所扮演的角色环境里的体验派演员和“我看到疯狂,于是尝试的去观察它,理解它”的方法派演员,这两种之间主流的表演法流派的差异。
具体表现在静思的时候。
顾为经完全做不到恬淡的坐在街边,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流从身前驶过。
他肯定被心神里的念头牵引着,随便拉开一辆车的车门,开着车嘀嘀嘀的一路跑远了。
而让他仿佛观众一样,抽离于躯体外,平静的望着心灵舞台所发生的一切。
他也不行。
顾为经看着看着,就会不受控制的跳上舞台,把自己从观众变成帷幕后扮演着各种各样角色的演员,代入到那些心灵空间的角色之中。
笑则大笑。
哭则大哭。
不能自拔。
比如说现在。
茉莉和布稻翻阅着他画出的素描稿。
顾为经微微一闭眼,便能想象着自己心中真的住着一群猫猫。
……
他看到自己坐在街道边。
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它低下头舔了胸腹处一下长到打着卷,依旧梳理的极为整齐,连每一丝毛发的弧度都保持着近乎一致的“雪白围脖”,微微有点疲惫的打了个哈欠。
于是。
牧羊犬机灵的驱赶走了咩咩哞哞叫个不听的牛群和绵羊。
有狗腿子小猫翘起尾巴,快步一溜烟跑过去,叼着一张“道路封闭,绕路行驶”的交通告示丢到路口。
他是老族长猫杜特洛诺米。
顾为经又看到自己,跳上地下室的杂物台,挥舞着爪子上抓着的餐叉,仿佛牧师指挥唱师班的孩子一样,训练着一群坐在下面排成整齐队列的耗子们唱歌。
他是老妇人猫珍尼点点。
他还看到自己拖着橙色的大尾巴用鹰隼一样的目光巡视着列车上铺着木地板的贵宾包箱,他身轻如燕的蹿上花台,偷吃人类摆在窗边的培根和牛奶,不留下任何一根猫毛的潇洒离去,等隔壁家的小屁孩发出尖锐的暴鸣声的时候,他已经在两条街区以外殴打狮子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