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春风又到江南岸,春风又过江南岸,春风又绿江南岸。
思前想后,推敲推敲再推敲,直到那一个字终于对了,合上了主人心意,恰似最后一块拼图被补全,两支铜锣严丝合缝,不差分毫的合在一起。
在“镪!”的一声脆响之中。
主人便终于心满意足。
顾为经现在所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反过来。
绘画是画家的吟诗作赋。
作品则是艺术家留下传世的诗歌。
眼前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是女画家卡洛尔给他所留下的一道迷底。
他要拿着迷底反推秘面,去推敲对面的情感。
就像要拿着“僧敲月下门”推敲出贾岛在静寂的夜晚月下,敲响友人家大门时的心迹,拿着伊莲娜小姐的演讲中那个“42”的答案,去反向回溯宇宙的终极问题。
诚然。
顾为经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把自己代入到女画家卡洛尔的创作状态之中。
他甚至连对方到底是谁,都不得而知。
空间上他们同在老教堂之中贴的很近。
时间上他们则一个在2023年,一个在1876年。
这条阡陌小道的两端,是147年足足五万三千天的距离。
手中的一切的材料,而今只有阿莱大叔所找到的地下室油布纸所包裹着的传教士日记上的寥寥几行记录。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顾为经不可能跨越150年的间隔,靠着几行文字,就成为卡洛尔,回到那个暴雨之夜,感受到她所感受到的心情,目睹她所目睹的世界。
但解迷的乐趣,恰恰在于未知。
未知就代表了无限的可能。
这些云朵、树叶、落雨、烛光,还有伫立在雨水之中教堂砖瓦棱角分明的线条,都分别代表了什么?
这种短促的笔触是特意的想要追求雨水绵密的质感么?绘画时,她的身体有没有被暴雨所淋湿。
这种螺旋的线条又为什么要如此处理呢?这种螺旋的表达方式,在今天的作品中已经不算稀奇了,可是在1876年,在印象派都还只是一个模糊的不被认可的概念的时代。
画布上的处理方式,还是相当新奇的。
卡洛尔是真的看到了这样的色彩,还是内心的情感的某种激烈的写照?和二十年以后,梵·高笔下的那幅扭曲的星空,是不是有异曲同工的感觉。
而这些断断续续的线条,又是怎么回事呢?她为什么要开发出这样的绘画语言。
……
顾为经提起画笔。
他一边慢慢的想,一边慢慢的画。
窗帘在六月仰光白天的暖风和阳光之中微微舒展,像是舞台飘摇的大幕一般,似露非露的,轻轻飘荡。
——
窗帘在六月德国夜晚的冷风和阳光中微微舒展,像是舞台飘摇的大幕一般,似露非露,轻轻飘荡。
安娜坐在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圣母教堂的巴洛克风格的金色穹顶。
一只白色天鹅头颈低垂的雕塑正趴在那里。
天空中下着小雨。
雨水滴滴哒哒的打在雕塑之上,又点点滴滴的顺着它的长喙落下,在街上停着的一辆蓝色的大众高尔夫的挡风玻璃上砸的粉碎。
欧洲有一个经久不衰的传说,说是天鹅是世界上最美丽,最通灵的生灵。
它会在将死那一刻,唱出最优美的歌。
“让我登上苏纽姆石崖。”
“那里只剩下我们低声应答。”
“让我像天鹅,在死前歌唱。”
“亡国奴的乡土不是我邦家——把萨摩斯酒杯摔碎在脚下!”
伊莲娜小姐轻轻的念起了一首诗句。
它是诗人拜伦《哀希腊》的最后一个诗节。
在写下这节诗的四年以后。
这个英国人病逝在希腊民族解放的战场,从此便成为了整个西方文艺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
后世很多欧洲诗人或者自诩为诗人的家伙,都嫉妒拜伦嫉妒的要死。
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的人生,嫉妒他的薄命。
甚至嫉妒他的死。
安娜听说她太爷爷在学校里上学时,有位同窗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极为崇拜拜伦。
照片里他烫着拜伦一样蓬松的卷发,穿着领子很长的衬衫,还有丝绸的袖套。
也是当年一条很潮的文艺青年。
战争爆发的时候。
别人身上都带着陆军手册,带着作训文件,他的黑色小羊皮领龙骑兵中尉制服胸口的袋子里,始终放着两本诗集。
一本是自己的诗,他自费找书商印刷了三百本,给小圈子里的人传阅。
另外一本,就是拜伦的诗选。
仿佛在说,“拜伦?伱看到了么!你做到的事情,如今我也做到了,我带着诗歌冲向战场了!”
然后他果真就死了。
死在了1916年东线和沙皇俄国的大会战之中。
那年冬季,沙皇俄国发动了布鲁西洛夫攻势,包括40万俘虏在内,一个冬天奥匈帝国就损失了超过150万军队。
他以为自己是龙骑兵的中尉,是勋爵,是去骑着珍爱的战马赢得欢呼、掌声和荣誉的。
战争会在一个月内结束。
那时,
他将带着勋章回家,把自己的诗集抛赠给高唱《上帝保佑吾皇弗朗茨》的人群之中。
事实上战争整整持续了四年三个月。
大帝国们为了划分霸权与地盘而相互撕杀,世界被打的千疮百孔。
整整一千万人死于战火。
在重炮、机关枪、铁丝网和机关枪面前,龙骑兵的中尉死的丝毫不比沾满泥浆的士兵更加的英雄或者更加的荣誉。
寄给父亲朋友的最后一封信中,再也没有了出征前的英雄气概,意气风发。
充斥着对战争的迷茫和畏惧。
可他还是死了。
死的无声无息,无人记住。
他那么崇拜而又那么嫉妒拜伦,拜伦死于希腊的独立运动,而他却死于一场以入侵塞尔维亚为开端的侵略战争。
还有比这更加黑色幽默的事情么?
每一个不成功的艺术家,都会以为自己是那只最与众不同的天鹅。
他们以为自己能引吭高歌出与众不同的曲调,被后世的人们传颂纪念一次又一次。
而事实上。
他们只是时代这口炖煮一切的大锅里的一只普普通通的灰鸭子,迷迷糊糊稀里糊涂的就被炖煮了个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