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
直到晚年,吴冠中的家中,也一直摆放着一个著名艺术家雕塑家熊秉明赠送给他的鲁迅的半身小像。
顾为经只把那幅画,当成了吴冠中一生中特殊的“鲁迅”情节中的一环,随手看过后,就放在了脑后。
可此刻。
他忽然想起了那幅油画,想起了年少时,翻开《野草集》读到的上面写在扉页上的话。
小时候所读过的书,很多的都是无聊时匆匆读过,又匆匆的忘记。
唯有这段话,顾为经忽然发现纵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需要特别的冥思,他仍然每一个字都能随口背出来。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既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在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这是夺目深沉的鲜血所凝结而成的血书,百年过后,翻书人仍然能闻到泼洒在其上的血液的温度与鲜红。
快要一个世纪过去了。
它仍然无法凝结,仍然不愿凝结,仍然是温热的。
当然。
对于这些从顾为经身边的穿过的男女老少来说,鲁迅先生在广州白云楼上,写下《野草集》的题记的时候。
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不过也只是近的连墨迹都还未干的事情。
顾为经轻轻的伸出手。
一切都像是快放了无数倍的电影。
旧沪上的市井百情,仿佛是一块被切开天窗的翡翠。
最璀璨的一面和最不堪的一面,在几息时间之内,就全部从顾为经的视野中流过。
从云端到尘埃,从天堂到地狱。
一幕幕,一帧帧,声声入耳,历历在目,丝丝入心。
顾为经很想问问——
那位买画的苏小姐,她和旁边的那位先生白头偕老了么?对方真的如同许诺的那样,居住撮合给她的家人买到了位于虹口的房子?
如果她的家人住进去了,那么仅仅不到十年后。
随着1941年12月8日,日军偷袭珍珠港。
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
几乎就在第二天,侵华日寇进入租界,将大多数租界的居民和百姓都投入了集中营之中。
算算年纪。
到那天,她也不过只是二十多岁,芳华正茂的年纪。
他很想知道,这位一脸忧伤的说出“从苏北逃到沪上,又从沪上逃回苏北,哪里是个头呢?”的苏小姐,到底有没有成功的逃离这个乱世。
如果可以的话。
顾为经更想去问问,那些曹轩和老师在车上低头交谈间,从他们身边走过,匆匆一瞥就消失在长街尽头的年轻的将士们。
在他们走向魔都的那一刻,他们心中是否清楚。
报上所谓“汪院长”的绥靖政策没有任何用处,马上,日寇就会想要重演九一八的旧事,武装入侵闸北。
只是一次,不会再出现不发一枪,便退出关外的旧事。
这些年轻的生命们,将会一个接着一个,一批接着一批的在战争的血肉磨盘下死去,仅仅十九军下属的88师一个师,就伤亡了超过2700名将士。
又是否会知道,他们将打的非常英勇,极为顽强。
他们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和勇气,在庙行大捷几乎摧毁了日军联队的编制,打的日本人四次逃窜,三易主帅。让他们在两个月后无可奈何的宣布了停火。
正式打出了十四年抗日救亡大幕的第一枪。
他更想问问。
当被一个小孩子抱住的时候,那位呆立在那里的年迈妓女,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他也想知道,如果生命意味着没有尽头的苦难,那位在电线杆旁,探头探脑的小姑娘,会不会发自内心觉得,根本就不想来到这个世间?
但顾为经何止是不能大笑且歌唱。
他什么都问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位一个世纪以后逆着时间长河而来的幽魂。
或许对他来说,那些巡警、小贩、劳工、脚夫……那些四周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成千上万的人们,才是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