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碎了喂进去填鸭式灌输的教育,远没有钻研顿悟来的深刻。老师说出来的只是耳边道理,自己想明白的,才是踏踏实实胸中的学问。
曹轩很多年后,走南闯北看了很多很多的画,遇见了很多很多的人。
有一天坐轮船从巴黎回国的黄昏,站在船舷边对着翻滚的海浪吃一份桂花米糕,偶然太阳从云海中破开。
似是有佛光普照大海。
那时,他那刻恰好低头看见米糕的包装纸。
日本大正时代,商人想出了用日式的浮世绘,作为东瀛产的漆器,茶叶,屏风的装饰和包装,既好看,又宣传了日本文化。
一时间浮世会艺术风行于欧美。
到了日寇侵华时期,为了抵制日货,也为了清本正源,改变很多西方人士把日式文化当成亚洲文化代表的偏见,民族爱国企业家们也开始采用精妙的中国画,做为商品的商标和外包装。
船上陈设、售卖的物品,多以“水”为主题,包括他正在吃的那份姚生记的桂花米糕。
包装纸上刻着的,便是袁枚的绢本《层波瀛海》图。人传袁枚的笔法气势磅磅礴,又兼具宫庭画家下笔细腻雅致的特点。受限于当时工业印刷品的工艺问题,油纸包裹上的繁复的笔墨线条被删减的只有十之二三,剩下的也黑黢黢的腻在一起。
说的印的是画,基本上也就看个大致的轮廓。
但是曹轩对袁枚很熟悉,甚至他的老师就认识《新报》主编,袁枚的亲孙子袁祖志,这幅《层波瀛海》图,他便见过真迹,对这幅画很熟悉。
袁枚的画画的不错,但这张画则有些古怪,把波浪画的律动无序,线条长短交错,分明错把国画画山水里画山才会采用的以柔韧中锋勾出的“皴法”用到了画水。
犯了一个错误也就罢了,更何况很多线条明暗闪烁不定,清浊混沌,望之和整幅画的技法不搭。
然而。
整幅画的气势反而因此更加磅礴,让人费解。
而现在,潮涨潮落,日月交辉。
天地间大海似一幅水墨画卷往人间倾斜而来,海浪如山,山光无定的场景印入眼帘,真是酷似绢本画中的场景。
曹轩把吃完的米糕纸抛入大海。
那一刻恍然便明白,那天老师用扇字敲他的脑袋的时候,嘴里那“讲究”两个字。
应该要如何来解。
技法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画能够“活”起来。
稻谷可以代表很多事情,可以是稻谷本身,也可以是观众读画情绪,画家笔墨之间所蕴含的意境。
文中苏轼看画,一稻于天南,一稻于地北,两种不应该出现在一起的稻谷齐聚一图,所以苏轼觉得这画不连贯。
不讲究。
袁枚以磅礴心血作画,采大海间风光入笔。
他是用山法画水,还是以水法画山,完全无所谓,波浪的线条是否尊崇法度定式,也无所谓。
所有气势,所有笔法,都是连贯的,所以笔墨被一个一以贯之精神,像纵横的织布机一样连贯到了一起,在画卷上相得益彰。
这便是讲究。
观众们看上去,自然能好似听到潮声阵阵。
这个故事到底是不是徐渭编的也完全可以不再意了,哪怕真是编的,也融入了青藤居士对整个东方艺术神髓的概括,说的深了,可以卷之浩繁,投入一生时间去研究,也触摸不到这份学问的边界。
可是浓缩下来,那便是【讲究】这两个字。
当曹轩在轮船上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后脑似乎又感受到了檀木扇骨敲击的感觉,他下意识的转头,方才惊觉老师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又是一个多甲子以后。
当曹轩拿起顾为经的画,笔墨技法有亮点,亦有不足,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值得鼓励。
唯有这株花树本身,让他觉得很有趣。
“这花树临摹的极好,选的极劲挺,画的极传神。”
曹轩慢慢的点头,竟然一连说了三个极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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