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将五人的供状看了一遍。
李东阳和常风跪倒在地,等待着皇帝对此案的决断。
弘治帝先说了对程敏政的处罚,这个处罚令常风和李东阳震惊。
弘治帝道:“程敏政玩忽职守导致试题外泄。幸而只泄给了徐经一人。”
“勒令程敏政致仕吧。”
皇上要罢程敏政的官?
怎么可能?
天下人皆知,皇上宽仁,倚重文官。程敏政以其出身、姻亲、科场名次、仕林名声,是朝中文官集团的核心成员之一啊!
京官们闲来无事,预测谁是下一个入阁的人。最后的得出结论:九成是程敏政。
然而这一回,皇上却将前途无量的程敏政一撸到底?
李东阳连忙求情:“禀皇上。程敏政有罪。但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至多罚俸或降职”
弘治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朕知道,他是你的好友。你自然要偏私!”
“偏私”二字的分量极重。
李东阳连忙噤声。这二字一出,程敏政他是不能保了。
弘治帝问常风:“常卿,你说朕对程敏政的处罚妥当吗?”
常风答:“皇上是古今第一圣明的君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答了,又好像没答。评价了,又好像没评价。
年轻时,常风最看不起遇事只会喊“皇上万岁”的万岁阁老万安。
上年纪之后,常风赫然发现,有时候,空喊万岁是一个绝对不会犯错的稳妥之法。
李东阳感到很奇怪:一向宽仁的皇上,这一回怎么对程敏政如此严苛?
常风心中却有数:明白了。文官势力这两年日益坐大。皇上这是在借惩治程敏政,对文官集团略施打压。
弘治帝道:“朕圣明与否,自有后人评价。但程敏政,朕是一定要勒令他致仕的。”
“就不要拟旨了。李东阳,你既跟程敏政私交不错。就由你去说,让他主动递致仕折子。朕会恩准。”
弘治帝心意已决,李东阳无奈,只得拱手:“是,皇上。”
弘治帝又道:“程敏政的家仆程旺、程忠父子,竟敢偷盗试题,卖予举子。着实可恨!可恶!着锦衣卫立即将二人密裁,无需经三法司。”
常风拱手:“臣遵旨!”
现在,只剩下无辜的会元唐寅、买考题的第二名徐经没有处置了。
常风本来认为唐寅既然是清白的,就一定会平安无事,参加殿试。
万万没想到,弘治帝竟说:“唐寅这人狂傲不堪。没有一点读书人的矜持、谦逊美德。”
“杏榜还没公布呢。他就自称必是会元。这样的狂生,怎么配参加殿试,跻身金榜?”
“拟旨,革除唐寅会元身份。永生不得再参加会试。只许为吏,不许为官。”
这道旨意一下,唐寅的仕途尽毁!
常风要为唐寅说情。
常风道:“臣恭请皇上收回成命。唐寅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才学斐然。有本事的人自然就狂”
弘治帝大手一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断了他的仕途也好。朝廷只是少了一名官员。大明会多一位名冠古今的才子。”
常风愕然!
有件事,常风不知道。
弘治帝勤政,闲暇时喜欢看时人诗词、书画怡情养性,舒缓心情。
内承运库内专门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弘治帝五年来收集的唐寅诗词、书画。
弘治帝.是唐寅的小迷弟之一。
他痛下决心,断了偶像的仕途,原因有二。
其一,会试风波缘起于唐寅的狂人狂言。唐寅已经犯了读书人的众妒。
程敏政仆人卖题的事,弘治帝并不打算公之于众,以免仕林人心浮动,危害社稷根本。
总要公开处置一个人,安抚天下读书人。唐寅是最适合背锅的。
其二,看似是惩罚唐寅,可换个角度想,未尝不是在保护唐寅。
朝廷中的两榜进士多如牛毛,少唐寅一个不少。
才子一旦踏入朝堂,就会被残酷的朝堂磨平棱角。
大明会多一个庸碌的官僚,少一个独步天下的才子。
官场可以没有唐寅,文坛不能没有唐寅!
常风听了弘治帝意味深长的话,心中立即了然:啊,明白了。皇上是为了唐寅好啊。
他立即高呼:“皇上圣明!皇上万岁!”
最后一个需处罚的人,是买考题的徐经。
贿买会试考题,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万万没想到,弘治帝竟说:“徐经买考题之事,不宜公之于众。此人跟狂生唐寅交好,想来亦是狂儒童子之类。”
“也革除他的贡士资格,永不得再考会试。此生只能为吏,不得为官。”
常风已经摸清楚了弘治帝的意图:皇上这是要将科举舞弊案冷处理!
程敏政名义上是自行致仕。跟会试无关。
程忠、程旺是锦衣卫密裁。密裁这两个小人物,在京城中掀不起哪怕一丝涟漪。
唐寅、徐经被剥夺贡士资格,断绝科举仕途。理由是他们“狂妄”。亦跟舞弊无关。
李东阳心中大喜过望:妙啊!这样一来,阉宦们想借科举舞弊掀起大案的意图便不能实现。
虽然程敏政丢了官。但朝堂,还是我们这些文臣的朝堂!
李东阳高呼:“皇上圣明!”
弘治十二年的科场舞弊案,似乎画上了句号。只是似乎而已。
弘治帝明发了一道圣旨:经内阁、翰林院、锦衣卫重阅案卷,会试并不存在舞弊情事。诸贡士照旧参加殿试。
会试第一名唐寅、第二名徐经狂妄,不配参加殿试。革除贡士资格,由其余贡士按名次递补。
本科贡士的员额是三百人。去了两人,三百零一名、三百零二名顺利补录入杏榜。
可怜的常风!他是第三百零三名。
也就是说,这次就差一个名次,便能会试拔贡。
可能这就是命吧。
落第举子们见唐寅、徐经被剥夺了贡士资格,个个幸灾乐祸,心理平衡了。也不再闹事,各自踏上了出京返乡的旅程。
正值阳春三月。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唐寅和徐经骑着健骡,落寞的出了京城。
徐经是咎由自取。唐寅却是无妄之灾,跟着他倒霉。
以唐寅的才学,就算闭着眼睛参加殿试,把墨泼了脸上,脸滚答卷,也能拿个一、二甲的名次,混个进士及第或进士出身。
但现在.他此生与科举无缘。
唐寅万念俱灰,并不打算回江南。而是打算游览下北方的名山大川,见识下各地的女人。
徐经心有余悸,但又十分庆幸。这回是掉脑袋的罪啊,竟然死里逃生。万幸万幸。
徐经对唐寅满怀歉意的说:“唐兄,这一回是我害了你啊。我对不起你。”
说完徐经从袖中掏出了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这笔银子,权当我给你赔罪的。”
本来徐经以为唐寅不会收,至少也会客气客气。
没想到,唐寅一把将银票抢在手里:“才三千两啊!徐兄家财何止数十万贯?多给两千凑个半万之数岂不美哉?”
“你害了我,补偿我是应当的!”
徐经听了这话,大喜过望:“有有有!唐兄稍等!”
说完徐经打开了行李,翻找出了几张银票:“这是两千四百两。全给你。”
唐寅道:“《诗经》之中,失意文人总假托‘求好女’来抒发自己想要得到明君重用的政治抱负。”
“我仕途已断。此生就只能实实在在的求好女,寄情于勾栏,沉醉于美女。”
“徐兄给我的五千多两,我会尽数充为嫖资!”
徐经忙不迭的作揖:“是我害了唐兄啊。”
唐寅道:“罢了。一切皆是命数。”
就在此时,一名骑士纵马狂奔,来到了二人面前。
骑士是锦衣卫的常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