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张孚敬和严嵩大概要回京了,他们又将使中枢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这个时刻,大明腹地也并不太平啊!
南京京察之后,不知有多少人京察不合格,那边也空着一些官位——神奇又不意外的事,并不影响南京公务的效率。
这都还算好说,不好说的是:伴随着那黄册督巡专员们在各府的行动,目前整个大明都在集中查办一些世代霸占胥吏之位的人——他们在过去的黄册里做了太多手脚。
胥吏们当然翻不起浪,但田土清丈后、黄册重造后,今年秋粮就是真正要对整个大明的官绅富户伸出手了:该你们交的,一粒也别少。
同样,在浙江,重开的市舶司也在改变大明商业的格局:坐不上这趟船的海商和大族,心中之怨可以想象;能坐上这趟船的,也要被迫与勋臣权贵主导的国企打交道、分利润。
已经致仕的石珤被赐了少师衔,他的仕途止步于此了。
有人来拜访他,石珤闭门谢客。
书房里,虽然还只有六十三,但石珤已经很显老。
“父亲,何以非要谏阻陛下?”
面对儿子不甘的询问,石珤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以为老子我是使命感太过于爆棚?
不是!是现在国策会议里的段位都太高了!
那一年内阁大臣定额六人后因缘际会补为阁臣的你老子我,现在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谋划了!
做了五年阁臣、一年国务大臣,够了,该让位置给那些更猛的人了。
这回请辞致仕,是立功好不好!
敕旨到了怀来,唐顺之和王宪又在下棋。
名义上,是唐顺之谦虚地来请罪,是按照皇帝的新旨意再商量好两人的职权范围。
外面对于唐顺之到了总督宣大部院十分感兴趣也十分紧张,但花厅里的两人却很悠闲。
“……所以,这回真正引诱北虏的,其实是朝局不稳?”唐顺之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帅,使之暴露在了危险的局势里,下了一步臭棋。
“君臣一心的大明,哪怕边军再差劲,哪怕怀来的军械园再诱人,他们也不一定轻易上当。”王宪笑着说,“但陛下让国务殿、军务会议担当重任,鞑子是想不通的,哪有天子主动给出一些权力的?得到了权力的臣子,想巩固手上的权力,这也是合理的。中枢里君臣相争,朝堂许多官位要铨选、履行后公务也需要时间熟悉,州县里命官与胥吏、士绅富户都在斗,那才是大明最孱弱的时刻。”
王宪出车将军:“一旦大军压境,我大明岂不乱做一团?即便消解了此劫,君臣相忌、中枢权力再次改动,那也会有数年不安稳,新法步调必定会乱甚至于废止。”
唐顺之默默看着棋局,过了一会问道:“即便是惑敌,这次费总宰、杨总参一同劝谏陛下,那也确实是在为国务殿、军务会议巩固权力。陛下,当真不在意吗?”
王宪抖了抖衣袖,向东南面拱了拱手,一脸赞叹地说:“此计是陛下提出的。杨总参本只是建议杨侍郎等人叩阙挨顿板子,这个事情也够让北虏猜度了。但陛下贤明无匹,更进一步。有圣谕曰:文武重臣能拾遗补漏,是君之幸事。总理国务大臣与军务会议总参谋的权威,必须成为朝野共识。如此一来,就算将来为君者不够贤明,那这格局也于国有益。”
“……陛下胸襟,谋国深远,下官实在叹服。”
当皇帝的不仅下放一些权力,更借助这次要惑敌的大方向帮重臣巩固他们手上的权力,这还是无上威权集于一身的皇帝吗?
对唐顺之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事,对那些虏酋来说也是完全不能理解吧?
正因不能理解,那就只会往另一个方向理解:大明的天子不知脑筋哪里坏了,设了总理国务大臣和军务总参谋之后,遭到反噬了。
王宪笑着指向唐顺之这半边棋局:“中枢乱了,前线也乱了,地方还有清丈田土后第一次真正按新法征收士绅富户的粮赋、重造黄册之时整顿贪腐胥吏,南京也在京察后罢黜调任了一批惰怠官员。但是,陛下仍旧执意把伱们二人留在宣大,执意要修这军械园和水库。我若为虏酋,那就需要想一想了:那大明天子能退第一步,会不会退第二步?”
唐顺之会意了过来:“若再退,恐怕这军械园和水库修不成了。将来坐享其成很难,但眼下至少确实有过万巧匠、诸多巧器好铁在此。况且,若宣大新添大败,我大明朝臣必定再说旧事,让陛下知错。国务殿和军务会议权柄再增,陛下该出手收回权力了。故而,这一战还能让大明朝堂乱起来。乱了起来,新法成不了,大明富不了,这也是断大明变法图强的一战。”
王宪又指着自己已经将军的车:“怎么应对?”
唐顺之笑起来:“下官要不顾规矩了。盖因二相虽各有主张,实乃齐心布局。眼下,下官一步可动两子否?”
“那便让我瞧瞧,你能不能挽回败局!”王宪摇头笑骂,“小滑头。”
唐顺之觉得他可能是在说皇帝“小滑头”,但二十岁的自己只能先当面背起来。
异动他已经知道了:草原诸部之间,今年开春以来就沟通密切,恐怕还真是当初预想的最坏情况。
既然当真可能有北虏全线压境的局势,朝廷也要主动做出应对了。
与其等到他们商量好准备好、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来这么一下,不如露出更大的破绽,诱他们提前出手。
以边镇如今的战力,这很危险。要诱敌深入,还要先造败局。
但真能败中求胜吗?
面对已经团团压过来的棋子,唐顺之看着盘面,抬头问了一句:“届时陛下当真要御驾来宣府?”
王宪答道:“宣大若败,执意让你和武定侯来此的陛下如何能够使文武二臣从此心服?陛下若御驾宣府,于虏酋而言,是破釜沉舟之举,也是再造土木之变的良机。”
唐顺之有点发愁地看着自己两翼的防线:“陕甘宁、太原、蓟州、辽东,当真无忧吗?”
“你请武定侯只顾好大同,现在自己倒担忧其他地方了。”王宪仍旧笑着,“若陛下御驾宣府,我猜那俺答忍不住擒得陛下、扬威草原诸部之心。届时,套虏也必定是再寇大同西路,而土默特部则攻我宣府。武定侯那边要守大同而动弹不得,蓟州、辽东方向想越过燕山来此,那可比不得俺答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