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307章、京察真好啊(2/3)

“下官一片公心!阁台自然知晓黄册重造之事何其重,如今户部专设国土清吏司,近二百新官下南京,下官忝任南京户部,竟不知陛下与朝廷究竟是何方略,有何妙策解诸省田土之争烈火烹油之势!枉居二品,一无所知,阁台教我,该如何做?”

他人跪着,但话说得很悲愤,浑不似在张锦面前的姿态。

就好像杨廷和才是自己人,可以说些心里话。

堂堂二品,不明白朝廷有什么倚仗去挑这样的事,他夏从寿有错吗?

“……如山何必如此?先起来。”

杨廷和回味着他那一句“下官一片公心”,亲自过去将他搀扶了起来,请他入座。

没错啊,黄册库里牵涉到的可能的利益之争是他的凭恃,所以后面奏请补“好”旧册、额外要几十万两银子这一片公心也是他的凭恃。

难道谁能否认,真把黄册造得如同洪武永乐年间一样明明白白是在制造危机吗?

但夏从寿最后那句话,才是他真正向杨廷和、向朝廷、向皇帝隐晦喊出的怨言:同样身为二品高官,为什么就是有人位居参策,有人远离中枢被掐着玩?

谁比谁更差吗?

北京在改革衙署,从正德十六年就开始的中枢权力分配,始终会有得利者,有失败者。

他夏从寿与孟春不同,他不是要谋反,他只是想表现自己的能力、强调南京户部存在的价值、想要争取他身为正二品大员应该掌握的那份权力。

于是两两坐定,杨廷和先开了口:“如山可知,我为何要辞任总辅?”

夏从寿的心绪从之前半演半真的悲愤里跳出来了一些,稍微愣神:是的,如果论权力,难道总宰的权力不香吗?对杨廷和来说,那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下官请教。”

夏从寿又不能说:你怕党魁当久了会遭祸,你明哲保身呗。

可他还是很清楚,在那个时候能够拒绝这样一份诱惑,需要多强的心志,也必定有其他考虑。

杨廷和问他:“如山以为,设了总理国务大臣,诸省皆设总督,参策二十四,国务殿七人,这些重臣是权更大了,还是担子更重了?”

夏从寿没有回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接到旨意了吧?如山现在知道,担子更重吧?”杨廷和笑了笑,“如山说枉居二品一无所知,岂不闻不知者不罪?”

这话夏从寿要答,反正杨廷和都把他的怨望点出来了:“朝野可不会以为下官一无所知!下官首当其冲,难道要阴阻京派诸官彻查黄册、厘清天下田土所属?还是不顾新法需稳步推行,让诸省官绅吏役都人心惶惶?下官不理解,总宰欲一革田土百年积弊、毕其功于一役乎?湖广之乱不远!”

他提到的是费宏,实则直指皇帝。

夏从寿始终认为,保留着南京诸部的设置,在离皇帝和中枢远一点的地方、更方便一点的地方留个缓冲,对大明来说才是更好的。

世间事,就不可能非黑即白,总要有缓冲的地带。

不只是让他们缴田赋,还要大打一次官绅富户、分掉他们祖祖辈辈的田地吗?

就算只是那些他们不干净拿到手的田地,那此时此刻也是属于他们的田地。

没人急眼?

哪有做皇帝的始终在刺激自己臣民造反的!

“谁说要彻查黄册了?谁说要毕其功于一役了?”杨廷和奇怪地问。

夏从寿愣了愣,而后更悲愤:“所以说,下官枉居二品,一无所知!”

杨廷和收敛起笑容,多年首辅的威严散发出来,目露精光冷声说道:“要不如山去做宰辅,这样你便满意了?”

夏从寿陡然心头一寒。

“你今日前来,做这场戏又何必?你见过了本督,以后行止便可拉着本督一起说?”

杨廷和继续输出:“怎么?做了二品,便可凡事不遵旨依令行事了?”

“……下官不是此意。”

“正德十六年,你还是福建右布政使,如今便是南京户部尚书了。是本督任首辅时薄待你了,还是陛下不识你才、任人有失偏颇?”

“……下官不敢。”

可是你看看张孚敬啊!

“堂堂正二品,入门跪拜,你想要这些闲话传到哪些人耳朵里?”

夏从寿满头大汗:“下官实无此意。”

杨廷和这才慢悠悠地缓和了一点语气:“你能想到的,莫非朝堂衮衮诸公都是蠢材,陛下也是昏聩之君,不知晓其中轻重利害?你以为陛下褒赏你,是逼你去做什么?是你聪明,总还没有拿南京国本说事,给了陛下和朝廷想要的呈请!”

“下官……”夏从寿这下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聪明了,难道南京户部和自己的反应也在算计之内?

“朝廷定下今年推行新法至诸省只清丈田土、改革衙署,清丈田土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汇到南京户部。这担子你南京户部如果不挑,那就北京来挑。如今你要挑,那就挑好。能挑好,才是真正的才干!”

杨廷和看着夏从寿,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如山愿意挑担子,故而圣心大慰,降旨褒赏。”

“……不是要彻查黄册?”夏从寿的声音小了很多,眼巴巴地看着杨廷和。

那我也得能够知道,这担子能不能挑得动啊!

挑担也讲姿势的,你们到底为南京户部对清丈田土一事的反应做了几套预备方案?

“查,自然是要查的。查了黄册做什么,那却有讲究。南京户部这两年多来确实怕查,如山忘记自己是怎么上任南京的了?”

夏从寿悚然一惊。

南京户部为什么今年碰到京察忽然有沸腾之势?

嘉靖三年,应天府尹孟春和南京户部一起筹谋,给南京户部代征粮赋的四省各府都发去了公文,而后就被锦衣卫缇骑南下带走,罪名谋逆。

南京户部里剩余的低品官员和吏员,还有多少其实一直担惊受怕着?

难道查黄册,只用来继续清洗南京这些低品官员和“世吏”?

杨廷和瞅着他,目光中带着深意:“你弘治六年二甲进士,希贤时任大宗伯,他儿子刘东是你的属官。我不是你座师,现在却可点你一句。”

“……下官受教,请阁台明示。”

“你非清流出身,应该早就想明白的。”杨廷和叹道,“新法想要推行好,最大的难关不是官,而是吏。衙署改革,各省广设**品官,给品衔、给出身、给俸禄,难道陛下和朝廷是要供养着饱饮乡里血肉的世吏,哄着他们帮忙推行好新法?广开乡试恩科,增设副榜,等到什么时候七品以下全都深明大义了,诸多政令才不致于现在连有些二品大员也不能全然知晓!你南京户部,又比筛子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