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汝梅搬出太宗之例,茂恭转述汪宣之那一问,反倒不好辩驳之。”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
汪鋐问孔子如果是王,陛下以天子之尊该怎么祭拜?
王汝梅说朱棣当年还嫌祭祀孔子之礼三拜不够显尊重,要四拜呢。
祖宗做得,你做不得?
张孚敬听杨廷和叹气,笑着说道:“阁老过谦了,只是这话,阁老不方便讲罢了。倒是孚敬凶名赫赫,不妨直言。”
石珤等人瞅着张孚敬,感觉他倒是以“凶名赫赫”为荣的模样。
想起他在广东的手段,众人不由得讪笑着问:“如何直言?”
张孚敬冷然说道:“太宗靖难,其时藩王仍旧手握重兵,朝野有多少人妄议大位法统?太宗四拜,为的是什么,谁不明白?若有人非要援引此例,那岂非也暗喻陛下得位法统仍旧不明?”
杨廷和定定地看着他。
没错,永乐皇帝做过的事,嘉靖皇帝却不肯做了,若要巧妙一点驳斥这个问题,这个法子是最简单粗暴的。
朱厚熜并不避讳去点评自己祖宗的是是非非,这一点从他当时评价弘治中兴,而后又办了迎景帝入庙一事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但如果点明朱棣四拜孔子是为了邀天下读书人之心,那么难道意思是如今的皇帝已经可以不那么在乎天下读书人怎么想了?
目的只是借衍圣公的影响力去更有效率地打压阻拦新法的那些人,而不是真的要弃天下读书人而不用。
在座也没有一个人真的不尊敬孔子。
这件事,主要还是立规矩,新法和新学的规矩。
“若这样去做,恐怕不能令人心服口服。”杨廷和说了一句。
“孚敬在广东,多的是心口不服之辈。”张孚敬淡然说道,“然则治国安民,除了礼,还有法。陛下专设提刑司之意,孚敬现在是体悟更深了。”
可能做到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吗?不存在的。
他说完这一句又笑道:“陛下不是说了吗?矛盾是恒在的,主要矛盾先解决。”
杨廷和感慨道:“茂恭精于实务,果然体悟更深。如今主要之矛盾,确实便是仍有人因私利而阻新法。这祀典之议也好,地方官员借新法之名扰民害民也好,都只是其表,不是其里。”
“正是。不然,陛下为何要言阴阻新法便视同谋逆?”张孚敬俨然快刀出鞘的气势,“新法为的是富国,向来言富国便是开源节流。如今,新法反倒许多处都还是加大支用,难道就不能言节流了?而天下祀孔之仪靡费多少,算一算就一清二楚。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夫子在天之灵若知两千年后华夏子孙竟因敬之祭之便一年需支用如此多的钱财,耗费如此多的人力,其心能安否?”
这又是孔子说过的话。
在座的没人不清楚这句话。
但辩题的根本在于,如今尊孔是出于政治需求,是皇帝要用这种方式来收拢天下读书人的心,所以祀孔之典规格越来越高。
随着辩论的深入,论点肯定会深入到这个层面,反对之人也一定会去强调削减祭祀规格、降低谥号会令天下读书人认为皇帝实则是不尊儒家,离心离德,教化不彰,天下大乱。
从立场出发,他们本来就不会服、不肯服,哪怕礼要节俭是孔子本人说过的话。
杨廷和凝眉深思片刻就说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青史必会如实留下今时今日之事。茂恭,我要谢伱。新法与广东卓有成效,犬子书信中,已有广东百姓感念陛下爱民,体谅我等苦心。此茂恭之功,请受我一拜。”
“阁老谬赞了,此皆陛下宽仁爱民英姿决断、阁老们筹谋赞画之功,孚敬不敢受。”
张孚敬回着礼。
参策是整个大明最核心的人物们,而参策中的阁臣也个个都资历颇深、门生故旧遍天下。
张孚敬得到了杨廷和的肯定与敬重,随后就慨然说道:“夫子尊王号,可并不曾显得我儒门更显要。有唐七迎佛骨,徽钦自称道君,宋孝宗更言以佛修心,以道养身,以儒治世,释道二家声威日隆。程朱陆等先贤引释道二家巧思,各有理学心学传承,如今虽尊夫子为王,但天下百姓谁不是儒释道三家教诲皆遵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