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闻韶的学问水平其实是半桶水都不够。
对去年末曝露在这士林的新学问,孔闻韶只抓住了其中一个最让他胆战心惊的推论。那就是:以事务变化发展的角度去看待问题,那自然是今人胜古人。既然如此,以先圣先贤为榜样,穷极一生只为了接近他们,这个说法就站不住脚了。既然如此,还尊孔作甚?
孔闻昉则断然摇头:“这件事更无须忧虑。宗公要知道,如今天下读书人,只要是已经启蒙识字、读了经典,备考之人无不会厌恶新学。新学问若断了天下读书人前途,新法还要夺天下读书人之利,心有不甘者必定远多于媚上者。孔家历经千年,这点风雨何足道哉?越是此时,衍圣公府越是要尊师重教,故而我提早戒誓斋宿。”
“那陛下与朝廷凌迫曲阜则如何?”
“退,忍。”孔闻昉胸有成竹地说道,“没有二三十年,这新旧学问与新旧之法是无法彻底分出胜负的。历来变法,哪次不是如此?我孔家,只用一心祭祀先祖与诸贤哲便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不能不让继嗣先祖吧?
已经配享在孔庙里的先贤先哲,也不能不以示尊敬吧?
孔家的根基始终就是孔子的地位,孔闻昉对孔子地位的不可动摇与儒家牵涉到的利益之强信心十足。
孔闻韶听他说完这些,却只是问了一句:“张伟身边的沈文周被抓了,哲文与他多有交往,你也不担心?”
听他提起自己的儿子,孔闻昉终究是沉默了一下,随后又说道:“若以谋逆同党之名治我孔家之罪,那朝廷便是真的疯了。孔家若是谋逆之臣,天下读书人还有谁不是谋逆之臣?先祖教诲,忠字第一啊。”
……
从诏令天下藩王及勋戚于万圣节前要入京进贺的旨意开始,当时就有缇骑南下。
这一队缇骑,是先奉命去抓捕第一批名单之中人物的。
浦江郑氏,吴兴沈氏。
在如今的浙江,已经没了吴兴县,而是湖州府府治所在的乌程县。
从东晋时便赫赫有名的吴兴沈氏,如今也不全然居于湖州府。
至于浦江郑氏,更是从永乐年间之后就不再遵守祖训聚居一处,而是散居各县,并不多提及祖上出身。
于是如今摆在浙江巡抚面前的难题是:突然要把这两个传承多年的家族连根拔起,对严嵩在浙江布置影响不小。
“刘千户既然寻到了本抚台面前,可是有了难处?”严嵩语气凝重地看着面前这个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狱千户。
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诏狱管狱千户亲自到了浙江,可见圣意之决。严嵩并不会抗拒,只是十分慎重。
曾在皇帝身边呆了不短时间的严嵩更加知道,自从骆安去了锦衣卫、王佐就任北镇抚使之后,北镇抚司之下就在选拔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的人物,有个所谓“太保”的名头。
这本是三公称呼,锦衣卫内部的所谓“太保”,毫无疑问都是必须绝对忠于皇命、果决勇武之辈。
严嵩从这刘镇元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令他不适的压力。
刘镇元点头回答:“抚台是陛下忠臣,自然知道锦衣卫在各省有行走。我手上已有一份名单,到了浙江之后也安排了人先在查访,名单上倒是多了几人。只是不动则已,一动则不能再走漏什么人。李翔身死、其岳家郑氏父子入狱后,浙江郑氏潜匿了不少人。如今我到了浙江,这十余日来也有一些人闻风而动。耽搁不得了,抚台到浙江已半年有余,可另有名单交给我?”
严嵩凝重不已地问:“当真就不问涉事与否,直接拿办?”
刘镇元淡淡回答:“有罪无罪,去了京里自有三法司审问。谋逆何等大事,哪能细细查证?”
严嵩蹙眉细思了一小会,然后就下定了决心:“不动则矣,要动,就别只是抓郑、沈二家。我在浙江这半余年来,已经略有所获。刘千户给我五日时间,我自会另有一份名单交予刘千户。”
送走了刘镇元,严嵩随后就吩咐了下去:“行文藩司衙门,请孙藩台过来一趟,再去一趟梁公公那里,就说本抚台今夜设宴,议一下皇明记分号之事。”
去年四五月之交的争贡之役已经过去近一年,浙江市舶司是已经裁撤了。
严嵩从去年慢悠悠地绕江西一圈抵达浙江之后,反倒并没有像杨廷和在当时朝会上咄咄逼人一般大动干戈。
如今,浙江上下最注意的就是严嵩的态度。
京营哗变、张伟谋逆,锦衣卫缇骑到了浙江,巡抚设宴请了浙江镇守太监梁瑶及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孙脩,杭州城内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巡抚衙门是孙脩当时帮严嵩赶建出来的,严嵩笑纳了——反正是公衙,又不是他的私宅。
但巡抚衙门的后院,却是精致无比,奇石曲水,一步一景。
这个小宴设在了园中的亭子里。已是四月,花香沁鼻,更有妙龄女仆连连端来佳肴。
梁瑶与孙脩已经和严嵩客套了许久,但一直没有进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