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岁宁自花篮中抽出了几支半开的粉白芍药,花香扑鼻。
一名宫娥躬身上前,捧过那几支芍药,插入书案上的玉瓶中。
听完肖旻的话,李岁宁直起身时,轻声说:“该流的血,总算要流尽了。”
她让肖旻请佘绍入城,她想见一见此人。
随后,又与魏叔易交待道:“魏相,使人请长孙家主入京来吧——还有那位长孙娘子。”
魏叔易应下。
李岁宁要请入京的人很多,她回到书案后,魏叔易也在下首坐下,提笔草拟名单。
肖旻此来,还提到了一件事——他押了一些人入城,其中有李琮的心腹,对方已招认,前年发生在道州的那场营啸,背后乃是李隐的推动。卞军因此死灰复燃迅速壮大,之后所得大批精工军械,同样是李隐的手笔。
李隐的罪状便又添上了两重。
审讯时,此两桩新的罪名被提及,李隐在受刑时听闻了李琮之死,佘奎之死……以及李琮在死之前都做了哪些事。
审讯的官员本无必要如此细致地与他说明什么,但李岁宁没打算瞒着李隐。
她留他活着,便是要让他听,让他看,让他受尽一切应有的审判惩治,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伤民叛国者,务必如此待之,方能威慑人心。
阴暗的牢中难辨时辰,被单独看押的李隐卧缩于狭小的牢房内,身上的衮服被除去,换上了囚衣,那囚衣也已被血污改了颜色。
他的手脚皆缚着沉重的锁链,断发蓬乱,受刑后的身躯在细微地颤抖着,一双半掩在乱发中的眼睛里是阴鸷反复之色。
“父王可还好吗?”有声音隔着一道泥墙,突然响起。
李隐没有回答,但这并不妨碍那声音继续问道:“父王是否在想,李琮为何会在父王登基之际,突然选择背叛父王?”
李隐闻听这般语气,神情总算有了变化。
他强撑着坐起身,踉跄着向那堵墙壁的方向挪了数步。
土墙的另一边,李录靠墙而坐,听着隔壁响起的锁链摩擦声,无声一笑,接着说道:“我想,这其中的功劳,我与父亲或当各居一半。”
李录拿闲谈家常的语气,说起了自己数月前给李琮送去的那一封密信。
“我既知晓了我这残破躯壳的缘由,思来想去,也该提醒一下二弟……”
“以免他仍抱着对父王不切实际的慈爱幻想,身为迟早要被宰杀的家畜,最后一刻还要向父王摇尾乞怜……”
“我身为兄长,本是想给他指一条生路……可谁知他还是死了。”李录觉得有些好笑:“反而死在了我这病秧子前面,真是世事无常。”
“但好在他死得还算有价值……若他泉下有知,见父王落得如此收场,想必也不悔自己的决定。”
李录微微侧首,看向身后倚着的那堵墙,笑问:“父王很生气吧?”
“儿与李琮只该自相残杀才是……须知父王是天,我等蝼蚁怎能杀父弑天呢。”
“但父王可曾想过,棋子虽无法重伤主人,可父王的棋子也可能会成为他人的棋子,继而搅乱父王的棋局……”
李录的话语声里渐藏着畅快的起伏,情绪波动之下他的呼吸有些艰难,遂慢慢地站了起来。
李录孱弱的身形单薄得好像一张纸帛,他转过身,面向那面墙壁,呼吸不匀地笑问:“父王,不战而败的滋味如何?”
“父王不战而败,而父王的对手不战而胜……”
“这最后一局,流的血,皆是人心之血……而父王在此局中溃不成军,被人剥皮抽骨,众叛亲离!成了最大的笑柄,最可耻的败者!”
“儿不知父王心中是何滋味……”李录身形摇晃着退回两步,突然笑出了声来,发出嘶哑的气音:“但儿子旁观至此,实是痛快极了!”
墙的另一面,李隐眼中聚满了杀意,他试图站起身,却又控制不住地再次跌跪下去,双手与锁链一同落地,发出呼啦声响。
另一边,李录也再稳不住身形,仰倒在了脏污不堪的牢房中。
他还在笑着,因呼吸不畅,那笑音断断续续,时而喑哑刺耳。
锁链撞击墙面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李隐在试图让他住口,但那动静很快吸引来了狱卒,听着父亲被制住的动静,想象着那狼狈画面,李录笑得更大声了。
慢慢地,李录的笑声里逐渐没有了讽刺,一点点变得麻木空洞。
他想,他应当是释怀了。
临死之前得见父亲自云端坠落炼狱,这简直是他不敢奢望的意外之喜……
亲眼目睹父亲以此等方式彻底落败,他的仇恨他的不甘也终于有了出口,它们突然间奔涌倾泻而出,终于在方才那一声声笑音中被释放干净了。
可他从来不知,释怀竟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将死的事实,如今没了仇恨做支撑,竟于这空无的释怀中,荒诞地回忆起了自己这短短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