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岁宁先问了绵绵阿姊的情况,知晓她并无大碍,才与崔璟快步去看常岁安。
常岁安勉强靠坐在榻上,身后塞了几只枕头,身上几乎缠满了伤布,仅能披一件外袍。
见着妹妹的一瞬间,整个人急速消瘦了一圈的常岁安倏然红了眼眶:“宁宁,大都督……我又活过来了。”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听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
经过这样一场生死,他眉眼间的神态也有变化,此刻不见庆幸,唯有茫然悲戚:“我听说武虎将军……”
他甚至很难再往下说,眼中已被自责占据:“都是因为我。”
他反复梦见了武虎将军,在其中一场梦中,死掉的人终于如愿换成了他,而武虎将军活了下来……在那场梦中,常岁安只觉得很庆幸,原来可以死去也是一种庆幸。
活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他即陷入煎熬的愧责之中。
“这与阿兄无关。”李岁宁纠正道:“此过在我。”
她说:“是我执意从江都调兵。”
常岁安愣住一瞬,含泪摇头:“不是的……若非得江都相援,死的人只怕不计其数。”
“若要追究,此过仅在我一人。”崔璟道:“当初是我将武虎将军带出了五虎山。而身为此战主帅,每一位将士的死伤皆是为将者的过失。”
无论是他还是李岁宁,自昭己过的神态固然不算凝重,却皆发自内心。
常岁安彻底愣住了,他还想摇头,说不该是这样算的,可到头来,他却突然明白了什么,神态似痛苦哽咽,又似顿悟之外的迷惘:“我至今日才知,原来站得越高,活得越久,罪孽便越深重……”
李岁宁看着他:“阿兄如今已是一位合格的良将了。”
知自身罪孽,知战事罪孽,才能对战争存下真正的厌恨与敬畏。
活下去,担下这罪孽,才有机会杀死更多罪孽,而在这过程中,务必要保证自己不被击垮,不被吞噬。
这是为将者的必经之路,如同拆骨重塑的过程——这正是李岁宁格外爱惜武将的缘故所在。
常岁安垂首流泪,为何武虎,为死去的所有同袍,也为妹妹和大都督,以及所有为战事而担下了罪孽之人。
这一次,常岁安的沉默异常之久。
待汤药被送进来后,他抹去眼泪,将药很快灌了下去,一滴也未剩。
待饭食被端至眼前,剑童喂一勺他吃一勺,吃得又快又干净,眼中的泪一再被压下去,再未得逞滚出来过。
陷入罪孽自省之中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坠入炼狱。战事还在继续,身为将领,他务必早些恢复。
吃完饭食之后,常岁安即问:“宁宁,大都督,之后的仗要怎么打?”
崔璟看了看坐在那里喝茶解渴的李岁宁,道:“兵分两路,一路留守,一路进攻。”
“进攻?”常岁安微睁大了红肿的眼睛。
他一直以来脑海中仅有“驻守北境”四字,每每北望那些延绵的山脉和无边大漠,更下意识地默认此战只有“守”的可能,而从未想过进攻。
此刻不禁问:“如何攻?”
“出关。”李岁宁放下茶盏:“直击北狄境内。”
常岁安更加震惊了,不是去攻阿史德元利的扎营处,而是直接攻入北狄内部?!
这仗……竟还能这样打吗?
“宁宁,这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此次我军全歼北狄两万兵马,阿史德元利负伤,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时机。”李岁宁:“而阿兄想不到的,北狄人只会更加想不到,如此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阿史德元利决不会轻易退兵,他的战术便是久攻耗战之法,倘若我们一味只守不攻,这战事三两年内只怕都无法真正结束,而我们支撑不了这样久,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此次北狄出兵数目惊人,许多部落几乎倾巢而出,这代表他们后方必然空虚——”李岁宁笃定地道:“届时后方一旦生乱,他们便只能撤军。”
常岁安听懂了:“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旋即忙又问:“可孤军深入,补给要如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