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升腾,云雾缭绕间,却有远处的晚霞穿过云雾落在冰峰上。
赤红色的霞光闪耀,覆盖在冰峰上的冰雪,却一如往日那般,顽固而又厚重,不曾消慰半分。
南禾雨低着头,她原本正注视着陆景刻在冰峰上的四行文字,可如今陆景却出乎意料的来临此地,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应当如何。
她下意识站起身来,就想要御剑离去。
朝前走了几步,却又看到陆景就站在四先生冰峰笔墨前,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又打开酒壶上的泥封,倒了些酒在雪中。
看着这般认真的陆景,南禾雨没来由间又想起了陆景那日在舞龙街尽头对叶舍鱼说出的那番话。
“世事优柔寡断,世事顾虑太多才最为可怕……”
南禾雨想起这句话,脚步忽然停顿,她又认真想了想,这才记起时至如今,之前与她瓜葛甚多的陆景,竟然还不曾见过她的真面目。
也许是因为此间的冷风吹的南禾雨有些清醒,或者往日陆景所做的诸多事让南禾雨对他生出浓烈的好奇,又或者是因为她腰间的名剑感觉到陆景的刹那,原本闪烁在其上的微光竟然变得浓郁了许多。
南禾雨作为千秀水的主人,甚至能够察觉到她腰间传天下的名剑竟然在以极小的幅度轻轻震动。
仿佛是在欢喜,仿佛是在雀跃。
这许多原因杂糅在一起,这一刻南禾雨心中突然生出些勇气来。
她打消了想要离去的想法,甚至转过身来,朝着那冰峰笔墨前而去。
此时陆景早已经坐在洁白的雪中。
酒壶中一半的养鹿清酒已经洒在了被白雪覆盖的大地上,那包裹着牛肉的油纸包被他摊开,就放在他身前。
陆景抬眼看着四先生诸多笔迹,用手拿起一片牛肉放入嘴中,缓缓咀嚼。
这牛肉便来自四先生先前爱吃的那家牛肉,后来这家牛肉曾燃起大火,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之前南风眠也请陆景吃过一次,肉质又干又柴,称不上好吃。
可陆景今日前来,既然是为了祭奠四先生,也就特意去城东走了一遭,买了些牛肉回来。
“不知这世界可否有轮回,不知死去的人们魂归哪里,也不知洒落在大地上的养鹿清酒,四先生能否饮到……”
“这牛肉香气随风而去,也希望他可以闻到。”
陆景心中这般想着。
悼念亡人,实际上是在祭祀还活着的人,以此获得某些慰藉。
他心中其实也这般想,可偶尔一念间,却又觉得……世界与世界不同,天上既然有明玉京,既然有仙境仙人,那么也许大地深处,只有幽冥所在,他前来祭奠四先生,四先生也许真的能够看到,会因此而欣慰。
最起码……
腰佩玄檀木剑者,来赠半壶酒。
他正这般安静的想着。
原本想要离去的女子却突然折身,朝他走来。
陆景转头望向那女子,目光落处,腰间那一把湛蓝色的长剑,又令陆景目光微亮。
旋即陆景似乎突然猜到什么,眼中也有惊讶的神色。
而那佩剑女子迈着长步来临,向陆景行礼。
“陆景……先生。”
时至如今,眼前这女子倒也并不愿再隐瞒身份了,她尽力压制语气中的迟疑,低声道:“我是……南禾雨。”
出乎南禾雨意料的是,当陆景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并无多少变化,反而朝她一笑,转过头去。
那笑容中并无多少怨恨,也无多少怨气,笑容由衷,举止也颇为客气。
与此同时,却好像又表现出许多……不感兴趣来。
南禾雨颇为意外,南国公府与陆家达成婚约,既然又屡次推迟婚约,引得太玄京中众人纷纷猜测是南国公府南
停归不曾看上陆景。
觉得陆景配不上南家那剑道天骄。
正因这一原因,她始终觉得陆景心中对于她必然有颇多怨气,少年气盛下也许还会带出去恨你。
可南禾雨却从未想过,二人在这寂寥的冰峰上相遇,陆景对她的态度……却这般平常。
是的,用平常二字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方才陆景那一笑中,既没有怨气,更没有什么意外、好奇。
南禾雨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
也许眼前这少年自召兽见帝,得崇天帝圣言,重归良人身之后,确确实实完全与过往的荣辱割裂,同样也完全无关于过往之事。
这……未免有些太过理智。
与他十七岁的少年身份,颇有些不符。
可南禾雨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在短短数月,已然闹出了许多风波,寻常少年并无那些胆魄。
于是,这年幼时一直居住在南国公府,后来年龄稍长,又去了禹星岛习剑,不曾与人过多交际的国公府小姐,心中好奇便如野草一般疯狂增长。
原本,她自报姓名,陆景这般客气不失礼节,却明显显露出兴致不高的回应,就代表着陆景不愿深聊。
南禾雨自行离去便是,二人也算打了个照面。
可如今在这冰峰上,南禾雨又转头看了看那四行蕴含着炽热剑气的文字,这才转头询问道:“先生……颇为洒脱,我原以为你会对南国公府有恨,也会对我有怨。”
陆景听到就站在不远处的南禾雨竟然主动提及此事,也有些惊讶。
此时南禾雨询问,陆景心中已经彻彻底底不在乎南国公府,亦不在乎南禾雨,若是刻意显出冷漠,反而证明他心中有意。
“南小姐,我并非圣贤,对南国公府确实是有些怨气的。”
陆景抬眼看着四先生的字:“只是我退婚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南国公府时至如今依然遭受耻笑,后来风眠前辈也曾出手助我。
我不喜欢南国公府,却觉得风眠前辈乃是天下少有的侠义之士,我与他交好,对南国公府虽称不上爱屋及乌,往日那些怨气也从那座广大的府邸,转移到决策之人身上。
又因为风眠前辈的缘故,我也愿意压抑这些怨气。”
陆景颇为坦然,南禾雨若有所思。
陆景侧头看了她一眼,又道:“至于南小姐,你与我一般,也是受府中,受到长辈意志裹挟,你和我一般,并无什么选择的余地,我却也不至于对你生出怨气。”
南禾雨听到陆景的话,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她似乎是在仔细的思索,直至过了好几息时间,才终于开口。
“先生,许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般。”
洁白的雪色映照在南禾雨原本变白皙的面容上,竟然让她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