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闻当即一顿。按照他对她的了解,拒绝是有可能的,拒绝得这么自然还是让他意想不到。他露出沮丧的表情,又陪着笑说:“我请你吃饭好吗?我们可以带上阿德勒先生一起。我会向你介绍他的——他是阳明商会的代表人。”
听到这个商会的名称,梧惠确有一瞬的恍惚。在曜州注册的所有商会中,阳明商会是最为昭着的利益集团。在很久远的过去,她还没来到这个地方,阳明商会也不是现在的名字。那时候它只是本地商民自发组织的社团,规模也不算很大。在港口刚开放时,受到或历史文化,或组织架构等方面的限制,其他商会的战略都较为保守,唯独它们第一个创立了外商入会制度。商会名先后改了许多,连梧惠在内的曜州居民都耳熟能详的,便是如今的名字。
尽管再怎么有心理准备,从这个角度了解到老朋友的人脉,梧惠多少感到震惊。
“您一定是梧惠女士。”
很地道的发音。如果闭上眼睛,几乎不能从腔调上分辨出他的国籍。虽然措辞或者更隐晦的方面仍不够标准,但对付日常交流已是绰绰有余,更别提他定是商务谈判的一把好手。梧惠迅速在脑内调动所有的社交礼仪,最终选择伸出右手示好,阿德勒先生也自然地与她相握,举止妥帖,行云流水。就连停留的时长也没有让她感到任何不适。
这位阿德勒先生实在符合文字对于洋人“金发碧眼”的刻板描述。他的眼睛是一种深邃的蓝,很容易让梧惠联想到自己曾在港口眺望的海,或者是比那更深沉、更遥远的海域。又像天鹅绒垫上托着的蓝宝石——她只作为跟从人员与启闻在拍卖会上见过一次。总而言之,有种贵气,有种疏离。
真不简单。
她不知为什么不是很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可能是怕麻烦。
不过鬼使神差地,她跟两人一同走进了饭店。说是饭店,却是西式的装潢。不同于其他店内硬邦邦的桌椅,这里的沙发非常柔软,座位间的距离也宽敞得令人舒适。女侍者们穿着统一的鹅黄色制服,窗上嫩绿色的纱帘随微风摆动,比尚未抽芽的花草更早带来春的暗示。室内也有些温热,客人们不得不脱掉外衣,除了阿德勒先生。
梧惠意识到,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糕点店了。建设期间,工人们只对外说是卖糕点的,却没说清是西点。而且比起她设想中的点心铺子,这里应该说是一家餐厅也不为过。也可能介于二者之间——是时下流行的咖啡馆。
她接过启闻递来的菜单,目光轻扫就猛推回去。三种语言交叠的文字打了她的眼睛。
对面的阿德勒先生保持微笑,没有嘲弄的意思。无所谓,只要足够坦然就不怕露怯,这就是梧惠的个人社交理念,也是她的生存哲学。阿德勒推荐了一个叫做栗子挞的糕点,说是本店的招牌。每人也有一杯咖啡,女侍者声称这亦是主打商品之一。
梧惠不算懂咖啡的人,倒也不至于不分场合地说出“不如熬药”这种水平的玩笑话。硬要说这杯黑水确实与她喝过的有所不同,微酸回甘——还不够甘。她额外加了一份奶油。
启闻与代表聊得起劲,梧惠只管埋头苦吃。栗子挞的栗粉细腻,奶酪淡淡的酸中和了原本过头的甜。整个饭局她都不怎么说话,也插不上话。只有一开始,启闻介绍了阿德勒先生的“主营业务”。他对古董珠宝很感兴趣,并开玩笑说,有什么值钱的宝贝欢迎她第一时间联络。有一个念头从梧惠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也仅仅只是闪过。
除了商会代表之外,启闻还提到阿德勒的第二重身份——教会的传道士,但这不算主业。曜州沿海有不少学校都是教会注资修建,在人员招募上也出了力,这让贫民区的不少孩子有了免费的书念。论迹不论心,确实是天大的好事。梧惠隐约记得,就连莫惟明工作的医院也受教会的资助。
医院与报馆,都位于靠近内陆的曜州西北部。没有多少洋人会关注这种地方,也许阳明商会的成员会是例外。据说这家咖啡馆在国外是连锁,阿德勒先生亦有股份。开在这里是赚不得几个钱的,梧惠想,这一点他们一定心知肚明。很早前也有洋人的馆子在这一带被守旧派扔砖头的事……过了这些年,不知那些老顽固的想法是否有改观。
不论如何已经渗透到如此地步……但无所谓,这些都不是她这点月薪的人该操心的事。
后面的内容,她听了个大概。主要是千华巷那边的事。阿德勒先生本人似乎受到当地帮派斗争的牵连,这部分应该很快见报。
八成是要梧惠亲自执笔了。免费的饭就是最贵的,她吃过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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