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吟鹓又做梦了。
这是熟悉的梦,她不止一次见证这场奇妙的幻境。她站在高山上,除她之外空无一人。周围很安静,连风吹眼前的树叶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渺远。
然后,她会往山的更高处走。她不是没有试过后退的事,可若转过身,身后走过的路就会消失,不知怎么就成了险峻的断崖,还有茂密的草木长在那里,自然而然,仿佛很久前它们就生在那里,而它们之后生来就是悬崖,从未变过。
她只能停在这里,或是向前。停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也不会醒来。于是她不得不向上走。没有任何人与动物陪伴着她,她在向上走的时候会不由得想起很多人:她严厉的父亲、她离世的母亲、她最喜爱的堂妹,甚至家中那条活泼的细犬。她故意这样想的,要用来提醒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在梦里,对他们的思念只能唤醒些许微弱的亲切,就好像他们只是朋友,而她自身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然后她站在山的最高处,会听到长长的鸟鸣声,由远及近。
声音越来越嘹亮,越来越清晰,比黄鹂要更宏伟,比雄鹰要更柔和。接着会出现一个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直到完整的轮廓呈现在眼前。吟鹓总是很奇怪,因为她分明离那只红色的大鸟很远,却能清楚地看到它身上的每一根翎羽,甚至更细小的绒毛。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只大鸟身上传来的温度,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有些烫人了。但它的毛很柔软,像是具有实体的火焰。
那只鸟会在这座山的上空盘旋,不断发出几近悲泣的鸣啼。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在这场梦里试图理解其中的意象,但无济于事。那只鸟确乎是悲伤的,在这里似乎有什么值得它留恋或是守护的地方。她想,那大鸟是能看见她的,有时候它那刀一样锐利的眼会从遥远的地方刺来,势如离弦之箭。不过它对她视而不见,从未将她判断为领地的入侵者,或是其他什么具有威胁的存在。
然后她一直看着它,等待夕阳西下的时刻。要不了多久,梦里的太阳就会在西方下沉,最后的霞光会将全世界笼罩。而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鸟会发出最后的鸣叫。
它一直飞,大概是累了。终于,它会在某个地方失去最后的力气。它扇动翅膀的次数减少了,动作也随之更加缓慢,它看上去很沉重。夕阳的光辉都落在它身上,如露珠下凝结的光点将它追随,将它点燃。
它背负起黄昏的遗物,直到迎来极限。
然后,它坠落。
坠落的时刻,它被点燃了,烧起熊熊大火。像是一颗天外陨铁,拖着长长的尾迹从天而降。它俯冲下来,身体从末端开始化作灰烬,在吟鹓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在深渊之中。当那一抹光点不见的时候,天便完全黑了下来。她再度抬头,眨眨眼,漆黑的天幕就会破碎、消逝,她完全醒来,迎接一个新的、沉重的白天。
她不喜欢红色。
那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她不喜欢。在梦里,她就像是那只鸟一样对其感同身受,体力与精力双双濒临极限,直到完全消耗殆尽。这个过程令她悲伤,令她痛苦,令她真切地感受到想要呼救却孤立无援的无望。最严重的时候,以至于谁做了件新的大红衣裳,她看着都难受得发抖,梦里强烈的感情会再度支配她,驱散一切,独独留下恐惧。
那鸟是什么?是谁?代表什么?为什么是它而不是别的什么,又为什么只有自己梦到它?这些问题全部无解,她早已经放弃了询问与探索。她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做这样的梦。偶尔难过的时候,她的哀痛被带进梦里,她会再次见到这象征悲戚的大鸟;偶尔生气的时候,在梦中,这鸟的身姿与鸣啼也尽显愤怒;而有时度过了快乐又充实的一天,她也能梦到它,像是提醒自己莫要乐极生悲似的。它的出现没有征兆,也没有规律。最多的时候,她一连七天做了这样的梦;最少的时候,三个多月也没什么动静,她都要忘记了。
这鸟也真是随性啊……她常常暗自感慨。
有时候她入睡的情绪倒也平常,梦到这东西再醒来,好心情也一扫而空了。其他人总是不在意这件事的,但唯独她堂妹记在心上。她说,有一日她一定会找到有威望的算命先生,替她问个明白。虽然只是孩子们随口一说的事,但她却觉得无比安慰。
今天早晨,她再度睁开疲惫的眼。
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慢吞吞地下来,打开窗户通风。今天不知为何丫鬟没来送饭,可能有其他的事。家里的下人不多,人手不够的时候常常这样。以前连开窗也是丫鬟做的,但现在她不会再与别人接触了。不过,即使爹不这么做,她也下定决心不再与任何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