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终于一愣:“原来如此……你觉得得不偿失?”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徐大郎诚恳道。“北地地广人稀,面积与河北相仿,人口却只有河北一半不到,而且一半是荡魔卫的人,一半是分封制度,许多人在那里传了十几代……我不怀疑咱们打不过,却怕咱们一头栽进去,耗费时日,耽误了与白横秋抢攻东都。”
张行沉默了片刻,然后来问:“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理北地呢?”
“打过幽州,控制掷刀岭,把掷刀岭北面的两个城拿下,然后与荡魔卫交好,让他们自家闹,就回身来打东都。”徐大郎言辞恳切。
“东都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张行幽幽以对。
“但必须得打,咱们跟白横秋,谁得了东都谁就占了七分优势……不然咱们怎么跟大英争?指望着从河北打进晋地?”徐世英愈发恳切。“这也太难了……而且夺了晋地也要争东都,才能坦然入关中!”
张行沉默了一下,忽然就在座中伸手握住了对方一只手,然后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大郎,我晓得你这次过来,不是遮护那些河南头领,而是心里存着大局,故意引着他们往我身上撞,让他们知道利害……我也晓得,从今年年初一起生死与共逃出漳水包围圈算起,你便是一心一意为了黜龙帮大局做事了。”
“真做起事来,才晓得什么叫艰难。”徐世英微微一叹,并没有否认。“以前这些事情,是可以不管的。”
“不过你放心。”张行握着对方手,迎着侧面出来的冬日寒风,平静做起了宽慰。“断不会让你一人艰难的,我这里也下定了决心,所谓万念不能乱我心,万事不能夺我志……尤其是如今,眼瞅着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就更不会放松下来。”
话到这里,张行顿了一顿,继续言道:“这次稍缓下来,有人说我是怕有些兄弟跟不上,也有人说我是单纯误判了形势,其实都有些道理。但实际上,我自家也清楚,这是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怕帮里跟我自己一起打跌,自家心虚……我要亲眼看到全帮被整合好,半点风险都不想冒。因为歇完这一次,之后,咱们不止是要打河北,而是要一口气统一天下,而取北地,既是统一天下必不可少一环,也是关键一环。”
徐世英心中微动,尚未开口,张行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对于此事,我有个具体说法,谁都没有提过,今日跟你单独来讲,你记在心里就行。”
话到这里,张行微微压低声音,讲出了一番话来。
而徐大郎听完,沉思良久,却居然是被当场说服:“若是首席有这个计划,我自然会支持全取北地,首席放心吧。”
张行一点头,扶着对方站起来:“此事放在心里便可,我送你下去。”
说着,二人竟是挽着手一起走下楼来,到了门前方才撒手。
目送对方离开,张行心中稍作感叹,回过头来,却见白有思抱着怀立在院子里,而且居然也是一身崭新的红色布衣,难免吓了一跳:“怎么不声不响?”
“不声不响才听得清楚。”白有思放开手,主动迎上来学张行之前牵人手,面带戏谑。“张首席,吏部的职责我能学徐大郎荐一人吗?”
“谁?”张行不由好奇。“是阎庆报给你的那些修行人里找到遗贤了?”
“闹了这么久,刀兵之下,哪个修行者能藏得住?”白有思不以为然道。“不外乎就是新添了一些归乡的大魏遗臣罢了……可是吏部这种要害地方,怎么可能让新来的降人去做?”
“那你是推荐谁?”
“钱唐如何?”白有思认真道。“以他的才能,只是领兵,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吏部分管,是不是挺合适?”
张行想了一想,倒也心动:“确实。”
不过,他旋即又来笑:“怎么,白总管也要起自己的山头吗?”
白有思丝毫不慌:“我自立在这里,便是不起山头,难道其他人就不会靠过来吗?”
张行只能服气,然后被对方牵着去吃晚饭了。
红头绳的风波来的快去的也快,过了五六日,随着黜龙帮第一次正式科考展开,邺城上下的目光全都转移了过来……人不多,来了四五百人而已,连归乡的大魏旧吏们都有一半是观望的,而且上来就出了一个乱子,之前按照张行的要求,是分科来考的,结果大部分人都选了策略,少部分人选了军略,刑案、公文、表格基本上就零星几个人,也是让人无可奈何。
而接着几日,糊名、誊录、盲批,一番下来,定下一个极度宽泛的录取员额三百,揭开名字一看,愕然发现,快两百人都是归乡的大魏旧官,少部分是允许报考的军内与地方中下层官吏,也基本上是大魏旧官,只有极少数人是年轻新人。
当然,这事完全可以理解,黜龙帮才起来四五年而已,大魏从曹彻死亡算起也不过小半年。
甚至张行这些人不也是大魏旧吏吗?
只能说任重道远而已。
“第一名是萧余?”主动换了新军衣,也就是那套红布戎装的张行看着名单来问。“那位太后的弟弟?”
“是。”陈斌略显振奋,他居然也换了一身红衣,实际上,整个邺城行宫里,随着张首席前几日换了衣服,就没有不穿这套新军衣的,只能说幸亏都还挂着鲸骨牌罢了。“他在前朝也算是副宰相了……算内相?”
“对,侍中,算是跟冯公一起的。”张行立即做答,然后飞速扫过名单。“不过前十名有没有没做过官的?”
“有一个。”魏玄定伸手来指。“第五名就是,叫许敬祖的,二十多的年轻人,文法吏都精通,就是策论里鼓吹黜龙帮当以荡天下为己任,白氏、司马氏、萧氏皆旧日沉渣的那个。”
张行一愣,看向了没吭声的张世昭。
张世昭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给出了答复:“这是前礼部侍郎许善行的儿子,早年参加过大魏科考,就已经中过秀才,而且是最年轻的秀才,却没有出仕,只是侍奉他父亲,江都军变,他爹被乱军弄死了……”
好嘛,还是人家大魏锻炼的人才。
而张行恍然之后,也收敛心神,昂起头来,弹着名单大言不惭道:“不管如何,天下英雄也算是入我等彀中了!”
几人心中无语,这算什么?却都来附和,便是谢鸣鹤也只是撇了下嘴,没有公开来怼。
确实,张行也注意到了,眼下居然没个人扮演劝谏角色的……反正魏玄定在这个世界里是黜龙帮元勋,放不下身段来作谏臣的,谢鸣鹤都随着资历日深、庶务繁多没了这个兴趣,或许新降的大魏官吏里会出几个,但这除了封常跟虞常南外不是都还没混到这行宫里落个宿舍吗?
“这个许敬祖,我来指名,给徐大郎做机要文书,可行?”心中乱想了一圈,却只是瞬息,张首席很快便抢在众人附和声继续起来之前发问。
满堂红衣,都无不许,而且气氛更热闹了,前十名很快就被瓜分完毕,萧余这个南朝前前皇族,更是被陈斌这个南朝前皇族给要走了。
于是乎,张行复又提醒众人,既然定了服色,不是军中之人就没必要穿军衣,还是穿回之前的衣服为好,然后就走了。
没错,就走了。
黜龙帮第一次科考就这么结束了。
不是虎头蛇尾,而是蛇头蛇尾。
没办法的,科考这件事情,属于小试牛刀,属于从黜龙帮发展考虑,必须要有,但目前来看似乎称不上是什么突破性的东西,最起码眼下的邺城是没有察觉到此事有什么深远意义,最多说是糊名誊录让不少人觉得跟之前大魏朝廷的科考比严格了不少。
而且不少人都觉得,这是针对江都军变后归乡的大魏官吏搞得针对性举措,从结果上来看也似乎就是如此。
实际上,此事刚刚过去不过四五日,就没多少人议论了,大家的兴趣明显转移了。
夺陇大赛开始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才发现,黜龙帮的规制已经如此大了,每郡一队,每营一队,以至于参赛队伍早早破百,然后不得不采用编号抽签的两两淘汰制,即便如此,因为场地有限,也不得不分批举行多达上百场的赛事。
而在这个过程中,张行屡次穿梭赛场,多次亲自去助威不说,还带动了一个新规则,那就是每场比赛在胜方选择一名表现最出色者,唤过来专门握手,还要问问籍贯、年龄,家中人口,何时参军,有何经历战功,问完之后,鼓励一番,还要给人带上一朵绸缎红花,让他去场中骑马环绕一圈。
张首席这般做了,但他最多能去十分之一的赛事就了不得了,其余参赛队伍不免眼热,便请自家主将、上司去寻人。于是乎,刚刚修养好的雄伯南领头,徐世英、魏玄定、谢鸣鹤(代替陈斌)、白有思,包括李定、窦立德、单通海、柴孝和都渐次出现在赛场上,并开始执行这个唤作“红花郎”的新规则。
然而,当大部分人都参与进来以后,决赛之前,张首席反而把注意力放到了别的赛事上去了。
跑步、射箭、投矛都去看了,甚至还看了纺织比赛与锻刀比赛,还在锻刀比赛上亲自抡了几下锤子,并且做了没几个人参加的炸面团比赛评委。
总之,整个十一月都是这般热热闹闹的过去了。
可是还没完,到了腊月,随着最终夺陇比赛决赛的举行与结束,邺城反而愈发热闹了起来……晋北、淮南纷纷来人,北地、东都和江南,包括河北两家的使节也纷纷抵达,就连白横秋都派了一个唤作张世静的人过来。
按照张金树调查的说法,张世静是藏着一份所谓大英皇帝旨意在背包里的,只是没敢拿出来罢了,他们也找不到机会调出来看。
而张世静来到邺城,根本没有半点指手画脚的意思,更没有提及半点军务外交,反而只是装作来探亲访友一般,今天去拜访一下算是半个同族的张世昭,明天去行宫的观风院给白有思送点小礼物,后天也随着其余使节一起去城外看夺陇比赛,回过头来又去在城内寻访萧余去打探前太皇太后和前齐王殿下如今的情况。
反正谢鸣鹤素来是潇洒性子,一忙起来就烦,乐的少了份工作,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真正让邺城热闹起来的,也是让这些使节们真正趋之若鹜的,乃是黜龙军开始大规模集结……一时间内,河南河北都有调度,再加上本就在邺城周边驻扎的大行台与邺城行台的二十多个营,只是兵力就达近四十个营,除此之外,还调度了许多没来的各营精锐。
四十个营,八万人,加上集中其余各营的精锐,足以发动一场统一河北的主力会战了。
很多人都在猜测,张行的什么大会会是个幌子,他会在阅兵和奖赏之后,直接借着冬日河北地区水浅地平,发动总攻……实际上,河间与幽州早已经开始了全面军事动员,以备不测。
很快,就连黜龙帮内部都有人提议提前举行大会,然后阅兵,阅兵后直接发兵。
但张行予以了明确拒绝。
进入腊月中旬,随着红头绳暴涨到二尺十六文钱,阅兵,以及同时举行的授勋仪式,正式开始了。
阅兵是有惊喜的,至少二十个营全都是在正常装备外携带了弓弩,而且所有四十个营的人员全都补充完毕,披甲率更是达到了几乎百分之百。
对此,被邀请观礼的人态度既有些不以为然,又颇为重视。
不以为然的是军备,毕竟,在刚刚死了不到一年的大魏皇帝曹彻的对比下,这个东西你没法比,人家动辄几十万战兵,上百万辅兵,甲胄弓弩战马如流水,你拿什么比?
而且,现在的诸侯谁不是靠着大魏的军事遗产来维持基本武装力量的?
哪家缺甲胄?
重视的地方则在于,无论如何,普通军事力量的顶峰就到这儿了,这般轻易动员了四十个营,加上大家已经很难再怀疑的落龙滩刺龙事件,已经足以证明黜龙帮的军事实力了。
这就是天下数得着的军事实体。
与之相比,授勋倒着实让这些人多看了几眼,但只是看新奇,内里却没有太重视。
勋章分为三大类,第一是经历:
以济阴起事、平定东境、河北解放、扫荡淮北为节点,授予四类经历勋章,只要是经历过这些军事阶段的人,包括文职、后勤、督战人员,几乎人人有份,而且是统一发下去的,没有来的,也都能按照名单发过去。
而勋章铜牌上,姓名都没有的,就是通用的四大类牌子,用小红绳挂着。
第二是战功:
以历山会战、般县会战、漳水突围战、谯郡阻击战这四场动员了黜龙帮主力,影响黜龙帮命运的大战为准,参阅四场大战的军功讨论,予以各营、各队,以及特殊个人特殊奖章,以彰武勇。
而且这一次,众人便晓得为什么要其余各营精锐都来了,因为是当面授勋,而且是在城外漳水畔举行大规模集会,在当日漳水三台的遗址上进行公开授勋。
授勋者是从谯郡修养回来没几日的雄伯南雄天王。
在邺城的所有大小头领,都在张行的带领下肃立旁观,所有外来使者也都冷眼旁观。
而且,这次铜牌就有人刻的姓名了。
第三是集体荣誉:如单通海、徐世英、王叔勇、牛达、王雄诞五营,都得到了帮中柱石营的表彰;如周行范、徐师仁、刘黑榥、王振、李子达五营被授予帮中锋刃营的表彰;而济阴军衣场、军法部、济北郡郡府、鲁大月营、郭敬恪营被授予了帮中辅弼的称号。
这些都是张行亲自颁发的,更大号的铜牌,配上一面特定的小号“黜”字军旗,而这次铜牌上面的文字更多,但因为是发给特定集体的,且数量有限,反而制作简单。
第三次授勋之后,阅兵也于当日结束,张行张首席旋即发布军令,各部解散回归驻地,按照原定计划,轮休过年。
黜龙帮内部的人员各自遗憾,而那些使节居然无一人相信此事,河北两家的使节更是发了疯一般派遣了人回去……但黜龙军真的是回家过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