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这里,曹林喘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愤恨一时,却又只能闭目无声。
其他人,包括曹林实际上的几位反对者,全都没有吭声。
政治,就是这么有意思。
圣人一走了之,轻易弃了天下,野心家和造反的匪徒全都冒了出来,便不是野心家的人,如今心里也都有了新计较。譬如这如今的东都城内,大家看起来是一家,但实际上却四分五裂,各怀鬼胎。
甚至非要说一个公敌,反而是大宗师、皇叔、靖安台中丞的曹林。
因为他是真的有能力、有意愿、有名望、有统序,可能把关西重新整合起来,继续团结在大魏旗下的男人。
但大家都不愿意回去了,都想着借着洗牌前的优势地位更上一层楼。
这才有了那些拼命扯皇叔后腿那些行为。
至于关西老革张须果和他的齐鲁军,在东都诸位看来,本就是曹皇叔绕开关陇体制建立起来的私人武装力量,属于最大逆不道,最难以容忍的玩意。
可如今,张须果兵败身亡,东境官军势力一空,曹皇叔如丧肝胆,他们这些人却也意外的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毕竟,虽说大家都觉得那些贼寇注定只是将来重新整合的关陇大军下脚料,东齐故地和南陈故地那帮人肯定不是关陇的对手……但谁又愿意成为下脚料的陪葬品呢?
官是官,贼是贼!
稍微潮涨潮落,敌我形势便会发生扭转。
“我的意思是……”满是呼吸声的议事堂上,兵部尚书段威犹豫了一下,主动开口。“该追封追封,该表彰表彰,该休整休整……听说张须果死的也够壮烈,不能寒了人家的心……韩引弓拉回来,好生约束,换个妥当人,修整好了,不拘南阳还是梁郡,重新打出去便是。”
“我不信!”
看到段威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主动配合,周围人颇显欣慰,堂上气氛也稍微缓和下来,但就在这时,堂上忽然又起一声厉喝,引得所有人瞩目,却又默然无声。
无他,此时暴起的,乃是之前曹皇叔如丧肝胆时一直沉默的东都留守张世本。
说来可怜,所有人都因为曹皇叔失了心腹而动摇畏惧,却根本没人在意,这位失了亲子。
“我不信!”张世本鼓起勇气站起身来,双目发红。“我儿英勇,同辈之中不说天下无敌,也足以自保,贼军如何能杀他?什么狗屁紫面天王?听都没听过!什么结阵应战?关陇以外,根本不许凝丹以上修行者长存本地,军阵威力又能有多大?!我儿若死,必是那个白氏孽种所为!”
“你说什么?!”前面还好,听到最后几个字,礼部尚书白横津当场怒目,拍案喝骂了回来。“你再说一遍!”
张世本开口欲言,却居然不敢。
“不会的。”段威也赶紧起身来劝,但一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白三娘心里有谱的,她……”
“老夫不晓得是不是白三娘动的手,但是雄伯南确系是这几年河北一代新出的后起之辈,前途不可限量,英才榜上把他往后摆,本身只是一种策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曹林也在迟疑片刻后开了口。“至于张三,事到如今,谁还要小瞧他吗?因为他是北地军汉?黑帝爷不是北地军汉?便是咱们关陇这里,难道没有几家本地军汉一刀一枪立足下来的?”
张世本听到这里,如何不晓得,这是大宗师从基本技术层面告知了他,自己儿子确系是可能如战报中那般去世的,而战报仓促送达,既然内容没什么离奇之处,十之**就是真的了——自己的那个天才儿子,死在了黜龙帮手上。
一念至此,张世本枯站了片刻,却又忽的跌坐回了座中,然后开始嚎啕大哭,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哭的是涕泪交加。
至于东都八贵中的其他人,眼看着这一幕,也都觉得无趣,相顾四面后,便主动离开了议事堂,转到外面院中各处公房里办公,好继续处置此事。
别人不提,宰执牛宏片刻后便拟好了战死人员的加封抚恤文书,然后来寻曹林。
结果来到此处,才愕然发现,曹林只是面露哀凄之态,坐在那里出神。
牛宏心中一叹,如何不晓得,曹皇叔此番遭受打击,确系是如丧肝胆,只是他的身份、地位和东都的局势让他不能如张世本那般肆意表达出来罢了。
一念至此,牛相公到底是没有忍住,递交文书的同时,稍微埋怨了一句:“曹中丞……刚刚你没必要做解释的。”
这意思很直白了,关陇人心浮动,野心家数不胜数,想趁势捞便宜的也不少,但是白、张两家无疑是目前最强大的支流……或者说,曹林和东都最忌讳的便是白张合流,晋地一体。
刚刚若是能指着此事,坐实了是白有思杀了张长恭,两家闹起来,曹林的日子便好过了不少。
曹林当然知道对方所指,也是为之一叹:“这种事情,我还不屑于做……白三娘可恨可叹无妨,可张世本为国家死了儿子,张长恭为国捐躯,怎么能指个假仇人呢?”
牛宏反过来也略显感慨的点点头……其实他和苏巍、骨仪愿意支持曹林,还不是看中了对方有原则,讲规矩吗?
话至此处,本不必多言,牛宏见曹林批了文书,也拿了过来,准备直接交给白横津做处置。
但刚到门口,身后便传来一句话来:“老夫以堂皇做事,荣辱俱加于身,虽称不上正大光明,却也自问少存阴私,为何还是这般困难呢?是力不足,还是名不正,又或者是德不彰呢?”
牛宏立在门内,想了一想,本想回身告诉对方,可能名不正的是伱,但德不彰的却是那位圣人,力不足的更是大魏……但你却太过于大公无私,把三者当成一回事了,这才会步履维艰。
然而,他到底是没有开口,反而捧着文书低头离开了。
济水流域的多雨季节已经过去,转而暑气蒸腾,闷热处处,各处河沟、淤积,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层层下落。
不过,这不耽误凝丹之后的张行张大龙头身侧总是寒气逼人,而且有数不清的冰镇酸梅汤来饮,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大家都喜欢往张大龙头身边钻。
倒是白有思,自从回来以后便开始避讳起了黜龙帮的内部事务,只是在军寨中写写画画些什么,很少出面。
这日,刚刚重新汇集起来的黜龙帮上下在军寨棚子下面,如昨日下午那般,又争了一上午的军功……真的是争,战场上每个细节都被无数人从不同方位给讨论了一遍,所有人都争的面红耳赤……这个说那个军官首级算谁的,那个说哪里崩盘是谁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