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行的真正倚仗和法宝,从来都是他在这留守大半年里对这两个郡的保护,以及在本地的组织建设,还有一些正确策略与出击带来的物资积存……那些被从魏玄定从济阴城内运来的粮食、军械、燃料,以及轻易动员起来的两万多部队,还有那些两郡内部畅通无阻突破了雨水天气的后勤输送通道,才是真正决定这一战胜负的东西,也是真正能让东线败军迅速恢复信心的东西。
但是问题在于,现在的局面已经糟糕到你不来把人拉走,他们的高层就会直接散伙,部队就会失控的地步了。这个时候,你说我有那些东西,徐世英他们也能作证说有,不亲眼见到,谁会信呢?
谁都知道热粥和胜利的希望更有效,但时间过于仓促,局势过于急迫,只能先耍嘴皮子,让这些人看看他的“嘴有多厉害”了。
一念至此,张行继续拉着李枢的手向周边人认真来问:“眼下哪里的部队最多?”
“三里外的那个村子里。”王叔勇终于得到机会,不等李枢开口便伸手一指。
张行放眼望去,只见下午的细雨中,远处的村庄头顶云雾缭绕,但却没有过多嘈杂声,考虑到东线部队的数量,几乎可以想见彼处人员堆积却又死气沉沉之态。
“走。”
张行终于松手,然后翻身上了黄骠马。“咱们一起过去,把沿途所见的尸首和病员给聚集起来,病员先放在村子里好生照顾,然后送往离狐,尸首就在村子边上妥善放置好,准备挖坑下葬,再尽力把那些基层军官叫来……能做到吧?”
这当然能做到,但是确定有用吗?
东线的首领们,包括王叔勇在内,明显有些迟疑,而西线的首领们,包括徐世英在内,却都毫无表情,只是应声而已。
李枢看着这一幕,眼皮忽的一跳。
但还没完。
且说,对于修行者和生力军来说,单纯运送伤病员、搬运尸首和挖坑这种纯粹的体力活不要太简单,只是寻找尸首有些麻烦,因为你很难区分在雨中睡着的人、昏迷的人和死的人。
故此,一行人很快就将几十个伤病员汇集了起来,然后又将一个大坑给挖好,反而是尸首汇集比较缓慢。
至于这个唤作黄庄的小村落,早已经密布军士,却在之前挖坑时只在细雨中冷眼看着这一幕不说话。不过,当尸首渐渐增多,他们也渐渐意识到是要干什么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缓缓爬起来,往这个村庄的边缘汇集——生老病死,即便是再累再麻木,面对着最终归宿的入土,也终究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最起码,总该想知道,死的人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乡邻故旧吧?
与此同时,如徐世英、王叔勇、翟谦、尚怀志之类的人,虽然态度各自不同,可是在挖完坑后,都还是尽量给了张行面子,努力去将村庄里的基层军官们纷纷喊来。
便是单通海,干站了一会后,也终于去帮忙了。
故此,放入尸首的大坑旁,很快就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人,这些人,因为雨水冲刷,似乎称不上脏污,但普遍性丢盔弃甲,跟全副甲胄外面还套了一件丝绸披风的西线骨干相比,明显少了一点生气和鲜活。
不过,这两拨人外加那些头领们聚在一起,在细雨中看着这些尸首,却又不分彼此,一时有些物伤其类,心生哀恸起来,继而甚至有些哭泣声若隐若现。
而就在气氛似乎要导向哀兵之态的时候,张行和贾越抬着另一具尸体抵达了。
他将尸首小心运到坑中,认真摆好,然后听着哭声,面色不变,心中却情知不能再等,而出了尸坑以后,更是稍微环顾四面,便忽然越众往一个方向走去。
周围人无论如何都晓得这是张大龙头,也都纷纷避开,只用或麻木或期待或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位穿着甲胄、披着丝绸披风的人穿过细细的雨线,走到尽头,然后踩着一个早已经湿透的柴火垛,轻易跳到了村庄边缘一家农户低矮的侧屋屋顶上。
来到这里,张行居高临下看了一圈,下方渐渐安静,而只是稍微沉默了一会,他便扶着惊龙剑严肃开口,乃是用了真气加持,声音宏亮一时,震于村野:
“诸位,人总要死的,但死的意义不同,我看一本里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红山,或轻于鸿毛。’为大义而死,为乡里百姓抵抗暴魏官府而死,不管是怎么死的,都比真龙所化的红山还重;替官军卖力,替欺压百姓的大魏官府去死,就比大雁的一根毛还轻。今天我们要安葬的这些袍泽,就是为东境百姓抵抗暴魏官府而死的,他们的死,是比红山还要重的!”
细雨中,有人打了个激灵,有人依旧麻木,还有人觉得,跳到屋顶上的这个人说话有些啰嗦。甚至,有些人心中冷笑了一下,完全不以为然。
但依然有一部分人稍微咽了下口水,然后严肃了许多,而严肃是会传染的。
具体到整个雨幕下的场景,就是整体上忽然骚动了一下,接着忽然又安静了许多。
“我知道,一定有人想说,你满口大义,只是想哄我们去死,是不是大义,难道是你空口白牙说了算吗?你是至尊下凡吗?”张行环顾下方,声音依旧宏亮清晰。“我当然不是至尊下凡……但是大义在我们,这难道不是天下人公知的事情吗?难道不是至尊也该承认的事情吗?
“大魏朝廷一亩地征两亩的税,老百姓穷的吃土,这不是苛政?徭役不断,三征东夷,死伤无数,每家每户都有认识的人一去不回,这不是暴虐无度?而我们黜龙帮起兵抗击暴魏,救民于水火!难道不是大义所在?若是真有哪个至尊敢说大义不在我们,那他也不配再列位至尊了!”
这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张行趁机歇了一口气,数个呼吸后,雷声如约轰隆隆作响,很多被张行言语吸引的人也都被雷鸣惊醒,一时抬头去看并不算乌云密布的头顶。
雷鸣之后,雨水渐渐有些发急,这位大龙头继续来言,却言简意赅:
“诸位,你们告诉我,这些为了将东面几个州郡从暴魏手下解救出来,而披甲执锐,离家出征,最后因为跟官军作战,死在这里的这些兄弟,是不是了不起?是不是一死重于红山?!”
这一次,骚动声小了很多。
有趣的是,不光是这些小首领,很多原本在路上相会,并没有太多认可姿态的头领,此时反而如白有思一般,看着这位西线大龙头目光灼灼起来。
有的时候,就是需要有人简简单单的告诉你,你做的那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事情,其实都是对的,你的那些付出和牺牲,都是了不起的。
“暴魏必亡,抗魏者自生大义!”张行举起一根手指,言语如陈述着某种简单事实一般肯定。“咱们这次东征,虽败犹荣,官军虽胜,也迟早要遭覆灭!”
接着,他的言语复又变得诚恳起来:
“而诸位,也请务必听我一言,我真的在南面离狐给大家准备了足够用的粮食、木炭、帐篷、武器,只是甲胄少了一些,需要诸位尽量自己带上……须知道,甲胄是很宝贵的……有人说,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有至尊在上,有铠甲在胸,有大义在前,这时候只要迈开双腿,去取功勋,便能公私两便,得偿所愿,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诸位兄弟,咱们一起把这些一死重于红山的兄弟给埋了,然后擐甲在身,就随我走吧!”
听到这里,别人不知道,就在柴火垛旁边的李枢莫名一个哆嗦,好像也被雨淋病了一般。
PS:说来惊悚……《黜龙》两万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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