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其人方才缓缓放下茶水,小心翼翼接过那张夹片,然后又看了两遍,这才来问:“这是从这封信掉出来的?”
“是。”老都管有一说一。
“你知道写的啥吗?”程大郎继续来问。
老都管只是摇头。
“这是那个杀了南衙相公,把皇帝吓跑的张三郎请我跟他一起造反的信函,要我加入他的什么黜龙帮……却居然在这封信里?”程大郎似乎有些茫然,却又有些小心。“送信的几个人?来了几日?现如今在何处?”
“一个人,来了四五日了,尚在庄子内等回信。”老都管赶紧应声。“按照常例供给的。”
“十两银子,每日一斗米……自家生火做饭?”程大郎也慌乱了起来。
“是……”老都管愈发紧张起来。“可是误了事?”
“误了事也不怪你。”程大郎即刻起身,捏住夹片。“速速带我去见此人。”
老都管只能匆匆跟上。
“算了,你不要来。”程大郎走出后堂,忽然又回头叮嘱。
老都管会意,即刻止步……但片刻后,还是跟了过去。
程大郎只是无奈摇头。
而不过一刻钟后,闻名东境的程大郎便见到了信使,后者正扒在墙头上吃饭呢……白米饭,上面铺着青菜和腊肉……看起来吃的还挺香。
然后正在偷窥自家的骑兵。
程大郎在下面看了一阵子,有些犹疑起来,这倒不是说他社恐,而是说对方这个样子,十之**正是那位,却偏偏自我委屈到这个地步,在自家庄子里自己生火做饭,勾兑了四五日,俨然是要找自己做事的……而他程大郎又不愿意过早与对方纠缠,卷入是非之中。
再说了,张金秤有那么好打的吗?
打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唯独事到如今,再做遮掩,反而显得可笑……所以,犹疑归犹疑,片刻后,程大郎还是从后面朝墙头上的人拱手而对:
“程知理见过贵客,乡下地方,家人有眼无珠,招待不周,让贵客见笑了。”
墙上那人,也就是张行了,闻言捧着木碗回头来笑:“我还以为阁下叫程知节呢……原来叫程知理,既叫知理,如何这般不知理?”
“不关主人家事情。”老都管赶紧上前作揖赔礼。“都是老朽认不得贵客,失了礼数……老朽给贵客赔不是了。”
“老都管哪里招待不周?”张行扒了口饭,只是来笑。“我又不是什么贵家子弟,不晓得稼穑艰难……每人每日一斗米挺好,还能匀出来一些给本地庄户换些酱醋肉菜……对双方都很周到了。我刚刚说他不知理,不是说他不知道礼数,埋怨自己受了苛待,而是说他不知道道理,明明清楚老都管做得没错,也知道有些江湖人脾气大,还不晓得我为人,却让你这位一把年纪出来顶缸,无端受气,哪里像是闻名东境、八面玲珑的程大郎?”
“贵客误会了。”老都管赶紧再度解释。“刚刚我家大郎专门让我不要跟来,是我怕误了大郎的正事,自家愿意过来赔礼的……倒是老朽小看了贵客的气度。”
程大郎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插嘴了。
不过,他也看出来了,人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也罢。”张行笑道。“看在老都管的面子上,此事就此揭过……不过,老都管也请回吧,我与你家大郎有杀头的买卖要说。”
那都管晓得下面要说正事,只能匆匆离去。
而人一走,张行便在墙上拿筷子一招:“程大郎,且上来说话。”
程知理晓得对方在反客为主,心中无语,但还是飞身而上,与对方一起坐到了墙头上,然后重新拱手:
“敢问可是屠龙刀张三爷亲自当面?惭愧,惭愧!”
“好腊肉。”张行也不答话,只是夹了一片腊肉,在对方面前一晃,然后整个嚼了下去。
“乡下没什么好东西,让贵客见笑了。”程大郎怔了一下,晓得对方是默认身份,更加不安起来。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张行继续一边吃一边叹道。“我本是北地农人出身,如何不晓得农家辛苦……有腊肉,有米粮,便是最好的东西了……反倒是程大郎,老是盯着这个,却如刚刚老都管所言,显得小瞧了我。又或者,你程大郎本是个多疑的人,这等小事也怕我是作假,所以三番两次来试探?”
程大郎只能闭嘴。
“程大郎其实不必这般小心,也不必装什么样子。”张行继续端着碗拿着筷子指点庄园。“我来你家庄子上四五日,便已经看出来了,若论这庄子上的制度,你家这里跟徐大郎那里都是头一档的,远超出其他那些豪强,今日又见了这几百骑,更是佩服……所谓主客分明,职责清晰,生产者、保卫者各居其职不说,还有完备的交通联络渠道、防卫设施、治安手段……可见你打小受的教育,应该就是正经的上马为将、下马为吏的东齐贵种教育。”
“哪里配说什么贵种?”程大郎听到这里,方才勉强插了一句嘴。“让张三爷看笑话了。”
“不必妄自菲薄。”张行继续笑道。“依着我说,东齐覆灭后,大魏用政苛刻,你们这些人还不得不小心应付官府,同时还要在在江湖上用力,所以历练的更多,学的也更多,也能知道稼穑的艰难,也能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的道理,最后反而超出祖辈许多而不自知……程大郎!”
“哎!”
“你与徐大郎,其实都是天然的乱世虎臣,不比那些东都、关陇的龙啊、凤啊差……”张行忽然严肃点评道。“只是可惜,因为大魏压制的太厉害,不免苟且心态多了些,都有些自暴自弃,不敢伸张志气的样子,显得没有格局……这不对。”
程大郎张了张嘴,到底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敷衍:“张三爷未免高看我程大了……几个小庄子而已,如何扯得上这般多东西?反倒是张三爷,沽水边的事情,震动天下,南衙相公说杀就杀了,一郡太守,说扔就扔了,而且逼得靖安台当场与圣……与皇帝分道扬镳,吓得皇帝直接逃了……”